隨著開門的聲音傳入耳中,我的思緒也回到了眼前,父親和母親已經遛彎回來了。至此,從前的父親已回憶完畢。
父親回來后,與我相談了一會,便有了些乏意,于是洗漱一番,入睡去了。我突然感覺到他的年邁與無力感。
第二天父親照常去單位上班,家里剩下母親與我二人。母親便對我說:“這次你回來,你爸可高興了。一開始他沒有派著(打算,預料)你回來,本來是讓我跟他一起回老家過中秋節的,我說我在縣里過,不回老家過。你爸說我不回家過,那他回家還有什么意思,我在哪過,他就在哪過,跟個孩子一樣。”
我聽后大笑了一下,對母親說:“我爸是想你了!”
母親臉一紅,說道:“才不是,他是覺得太孤了,需要家的氛圍,聽說你回來了,心情是更加地好,他特意跑了好幾個地方才買到那個大月餅,現在都是小月餅,大的都不好買了。”
母親說完,我陷入了沉思。父親是太孤獨了,他常年一人孤身在家,沒有親人的陪伴,心里有事了,也無人訴說,只能咽在肚里。他本是一家之主,現在家庭整體搬到了外地,一家之主變成了一家之孤。
因此,每次當有家庭成員回去時,父親都特別地高興,心情也都會大好起來。但當再次離別的時候,傷感之情又會涌上心頭,無法避免。
這其中讓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一次過年。這次與以往不同的是,哥的孩子我的大侄女也回老家過年了。有了孩子的家,倍顯喜慶。父親每天陪著大侄女玩耍,逗大侄女開心,滿足她對外界事物的好奇心,帶著大侄女去探索新世界。就像小時候父親帶著我們一樣,不過這次身份從父親變成了爺爺。
在幾天的相處中,大侄女非常信任和依賴父親,她總是“爺爺”長、“爺爺”短的叫著父親,寸步不離。父親也“妮”、“妮”地叫著,爺孫倆感情好的很。
幸福的日子往往是短暫的,年假結束,哥嫂要帶大侄女返城了。這一下子家里的氛圍就突然變得傷感起來。最難過的莫過于父親了,他十分舍不得她的大孫女,不想讓積攢幾天的幸福感突然消散殆盡。
在收拾行李的時間里,父親就一直勸說哥嫂,說讓大侄女在家多住幾天,過了正月十五,他再送孩子過去。哥嫂也很無奈,說孩子幼兒園提前開學,要求孩子必須到位,只能提前回去了。
最后父親拗不過,只得妥協。
在這期間,我一直注意著父親,他的神情顯得十分地沮喪,對孩子萬般地不舍。等哥嫂帶著大侄女上了要遠去的車時,父親突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眼淚瞬間流了出來,他哭的悶悶叫。這是我第三次見父親哭,第一次的眼淚里充滿著憤怒,第二次的眼淚充滿著悲痛,而這一次的眼淚里散發著柔情。
這個場景,不由地讓我想起了我的姑爺。父親舍不得我的大侄女,正如當年姑爺舍不得我。時間不同,人物不同,但感情卻是一致的。
這次十一很快就過完了,我與母親在假期的最后一天,返回了城里。父親再一次被動地“享受”孤獨。
日子繼續朝前進著,不覺間時間跨到了二零二一年,臨近農歷新年,冬季氣溫低,新冠病毒存活能力及傳染性強,部分地區又出現了疫情爆發。又面臨春運,人員大規模聚集流動,使疫情防控面臨挑戰。因此,出了政策,建議就地過年,不返鄉,不流動。實在需要返鄉的,需提供七日內核酸陰性證明。
這使得過年回家之路變得異常不易,在外一年,過年是一家團聚的日子,也是大多數中國人心中最重要的日子,不回家的話,會倍感遺憾和失落。
哥嫂家因為有孩子,為降低流動風險,他們決定不回家過年。同時也勸說母親和我也留在杭州過年。母親說可以,我則始終未答應。
當母親在電話里把大家過年不回家的消息告訴父親時,父親在電話那頭一下子沒了聲音,母親“喂”了半天,父親才“嗯”了一聲,然后掛了電話。
母親對我們說父親生氣了,我們都不回家,他一個人在家過年多孤啊!他肯定不高興。家里過年燒的香塔和年貨都買好了,就等著大家回去呢!都不回家,他肯定這個年過的不舒心不順暢,堵得慌。
“我回家!”母親話音剛落,我就向眾人宣布了這個消息。
“要做核酸檢測,而且路上那么多人,回到家后,過完年回來說不準要隔離十四天呢。而且杭州發過年大紅包,留杭過年者每人可領取一千塊錢。”哥嫂說道。
“沒事,雖千萬里,吾往矣!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家過年,從小到大我都沒有在外地過過年,我不適應在外地過年,還是在老家過年有感覺,而且不會讓爸一個人那么孤單了!”
在我說完后,母親說你們爺倆在家啥也弄不好,我還是回去吧。這樣好歹我們一家三口,他們一家三口,兩個全乎的家。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
母親在過年前十幾天就回了老家,說是提前把老家的院子收拾好,把被子曬曬,家里的物件清洗清洗。
其實我知道,母親早回去是為了照顧父親的情緒,擔心父親近年情更孤。
我在規定的時間里做完了核酸檢測,拿著陰性證明單子順利地回到了老家。
父親在見到我時,臉上明顯有了更多地笑容,看著這一切,我倍感值得。
也就在這個新年,我偶然發現了父親后腦勺位置有一塊頭發沒了,禿了差不多一元硬幣那么大,發現后我告訴了母親,母親說她知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禿了這一塊。問父親看沒看大夫,父親說沒大事,先用生姜抹抹看,看能不能再生發,不行再看大夫。
然后父親每天都讓母親用生姜給他抹那塊沒有頭發的位置,直到我年假放完,返回城市。
父親一直說沒啥大事,過些日子頭發指定能長出來。我也就沒放在心上。直到母親再次回到哥這里時,問她父親的頭發長出來沒,母親說不僅沒好,比先前更嚴重了,已經印到整個頭,出現更多地禿塊了!
我十分震驚,為什么這么嚴重,不是只有一小塊嗎?母親解釋說,后來印多了,他才去看的醫生,醫生說是禿斑,得快些治療,不然以后可能頭發就長不出來了!
我說那趕緊治啊!母親說已經在治療了,他更著急,他那一頭烏黑的頭發,現在成這樣了,他都愁的睡不著覺。要重新長出來,得先剃個光頭,他一輩子都沒有過光頭,他肯定難以接受的。
我說那也沒辦法啊,治病要緊,可以帶個帽子。母親說她再勸勸父親。
后來父親聽了母親的勸,人生第一次剃了光頭,戴上了鴨舌帽,每周都按時去治療。
過了一個多月,我回去看望父親,回到家時,看見父親確實是戴著帽子,我問他頭發好些了嗎?他說好多了,說后面已經長出來一些頭發了,然后把帽子拿掉讓我看。
他拿掉帽子的那一瞬間,我驚異地有些不知所措,頭上大大小小已經不下于二十幾塊禿斑了,我的心情驟然低落。我用手指輕輕摸了摸父親說長出頭發的位置,確實長出來一些很黑,很硬的發茬。這是讓我唯一感到欣慰的了,我期望父親的頭發趕快長出來。
父親在我面前卻顯得心態很好,他說放心吧,一定會好起來的。我知道他是為了不讓我為他擔心,怕影響到我的生活。因為他在我母親面前沮喪地說過,這幾年他總是這么倒霉,先是耳朵聽力出問題,然后又腎病,再就是禿斑,接二連三身體出毛病,感覺命運在捉弄他。
母親勸他不要太悲觀了,撥開云霧見天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父親無奈搖頭,但也沒有辦法,只能繼續積極治療著。
我在家樓下一次不經意間碰到一個同齡的鄰居,我們相熟,他告訴我說他總是在小區里,小飯館里,馬路上,以及公園里看見我的父親獨自一個人走路,從來沒有見過有過同行者,他說感到我的父親特別的孤獨,沒有家人與他說話,他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遛彎,一個人孤獨。他感覺我的父親有些可憐,是讓人心疼的可憐。說我們應該多陪陪我的父親,父親年齡大了,老了,需要家人。
聽到這里,我倍感慚愧,別人都能看出父親的孤獨,我們何嘗看不出來呢。為了謀生活,一家人都跑到了外地,獨留父親一人在老家,平時陪伴不多,交流也甚少,父親得有多失落,多孤獨啊!頓時覺得我們都非常自私。
我覺得我應該做點什么了,也應該改變些什么了,父親真的老了。于是在合理規劃好我未來人生之路后,我報考了家鄉的事業單位考試,以期能較多的在父親身邊,陪伴他的老年歲月。
不知能否考上,但我會盡力地縮短與父親的距離,他,真的太孤了!
我把我的決定告訴父親時,他很高興,說事業單位挺好的,要我努力,爭取考上。他激勵我的話語讓我想起了以前高中年代似曾相識的深刻記憶。
我在努力著,父親也在另一方面為我努力著,那就是讓我相親。父親在老家托媒人為我介紹對象,說我年齡也不小了,卻沒有對象,這讓他很著急。
彼時我還在杭州,父親說讓我周末坐高鐵回去見面,我覺得有些折騰,離家五六百公里,頭天回去,第二天還要再回來。但我還是爽快地答應父親了。
哥哥也覺得有些折騰,說回去也不一定成。嫂子讓我回去好好相,我說我回去的原因不是相親,而是父親。我知道也不一定成,時間,成本都會花費。但父親已經和媒人以及對方說好,如果我不去的話,到時候肯定會讓父親感到難堪,而我不想要他難堪。要是以前年少輕狂的時候,我不想做的事情,我肯定不會去做的。現在想法已經有所改變,有時候大局還是要顧的。
所以,縱使千里之外,我也會如約歸來。
回去見了面,固然是沒有成,但我卻也覺得回去這趟是十分值得的。
完事之后的那天晚上父親便帶我去吃飯,是去的一家包子店,吃包子喝粥。正常這應該是早飯,父親反常地在晚上帶我吃這些。但我也沒覺得奇怪,能跟父親一起吃飯,無論吃些什么,感覺都是極好的。
父親也解釋了,說雖是晚飯,但當早飯去吃。一個早字,象征著一個開始,這次雖然失敗,但終究會成功的。套用那句話: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父親的再次激勵,讓我倍覺精神抖擻,食欲大增,狂食四包一大粥。
飯畢,我同父親一起往家的方向走,這是這些年來我們第一次晚上“壓馬路”,感覺很奇妙。前些年一直在求學,和父親相處的日子不多,近兩年在外上班,時間更是甚少。所以這次同行,讓我倍感珍惜。
我們邊走邊說話,以前我很少和父親吐露心聲的,這次我敞開心扉,把我最近經歷的喜與愁都一股腦毫無戒備地說與父親聽,父親邊聽邊回應著,仿佛他是我多年的老友一般。說實話,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向他說出內心深處的東西,在這一刻,我想跨越我們傳統的父子關系,變成朋友那般。
最后我問了他一個問題:“爸,你明年就六十了,你比我大多少歲啊?”
父親聽了一愣神,我也感覺到了他的愣神的原因。在他的概念里,說到比誰大多少歲,大多都是跟同齡人比,從沒有和自己兒子比的,我是首個這么問的兒子。
在父親還在沉思中,我便接著說道:“我明年三十,你比我大整三十歲。”
“嗯,對,是的,大你三十歲。”父親悵然道。
在那一瞬間,我深刻體會到了父親的感受。他覺得他真的老了,他都六十了,而我也三十了,他的眼神里,有一絲悲涼,更有一片孤寂。
父親已經不在是那座高聳入云的山峰,他變成了一棵垂彎的老樹。
時間真的從來不會等待任何人,它都是不緊不慢地行進著,當你突然仔細凝視它時,它已不知過了多少個春秋。
這讓我想起了自己曾經作的一首拙詩,《樹庭》:冷去春來睡木蘇,長拋倦體遍身舒。新枝露朵鋪庭樹,老莖藏皮覆土窋。點綠隨苞壓滿院,層白順鞘沒墻屋。春秋二九梨依在,戶外熟家日漸孤。
我已體會到父親的孤,我不能讓父親再繼續孤下去,我想我真的該做些什么了,我要做他的同行者,散去父親的孤。
心中定下決心后,我與父親二人雙影,趁著夜色,穿過發出明亮光的排排路燈,繼續向著家的方向闊步同行。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