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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真理原本的面目

這部《鼠疫》,通常論來是象征小說、哲理小說。不過,作者在文中界定得更為具體——“這部紀事體小說”,他強調指出,采用“歷史學家的筆法”。生怕讀者誤解似的,敘述者(最后承認里厄是他本人,作者的替身)特意說明了這一點。不妨原話引用,像路標一樣立在這里,指引我們閱讀:

因此,由塔魯倡導而組建起來的衛生防疫隊,應給予充分客觀的評價。這也就是為什么,敘述者不會高歌稱頌人的意愿和英雄主義,適當地重視英雄主義也就夠了。但是,他還要繼續以歷史學家的筆法,記述當時鼠疫肆虐,給我們所有同胞造成怎樣破碎而又深刻的心靈創傷。

所謂“給以客觀的評價”“適當地重視英雄主義”,粗看也許是虛筆謙抑,泛泛承讓,恐非作者真實的意圖。歷史學家的筆法,也并不意味不能頌揚英雄主義,尤其像塔魯這樣一批志愿者,協助里厄這樣一些盡職的大夫,一起抗擊鼠疫,堅持十個月,隨時隨地都有被感染的生命之虞,他們的行為怎么就不能被歌頌呢?事關對這部小說整體的理解,我不免半信半疑,仍懷著一般人的閱讀心理,期待著在這場大災大難中,看到可歌可泣的故事,卻又迎頭澆來一盆冷水,只見敘述者進一步解釋:

不錯,如果人真的非要為自己樹立起榜樣和楷模,即所謂的英雄,如果在這個故事中非得有個英雄不可,那么敘述者恰恰要推薦這個微不足道、不顯山不露水的英雄:他只有那么一點善良之心,還有一種看似可笑的理想。這就將賦予真理其原來的面目,確認二加二就是等于四,并且還英雄主義其應有的次要地位,緊隨幸福的豪放欲求之后,從來就沒有被超越過。同樣,這也將賦予這部紀事體小說應有的特點,即敘述性過程懷著真情實感,也就是說,不以一場演出的那種惡劣手法,既不惡意地大張撻伐,也不極盡夸飾之能事。

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樹立英雄的楷模也就罷了,如若樹立,怎么也輪不到格朗這個窩囊廢呀,總該是頂天立地的硬漢塔魯。這還是次要的。經過仔細琢磨,我覺得這段話分量相當重,以加繆嚴謹的文風,不會是戲言妄語,看來鄭重其事,似乎在宣告這部小說的宗旨和原則,提出了自己的標準。

第一,小說就不該是約定俗成的英雄頌歌。這部小說的所有人物,包括表現突出的里厄大夫和塔魯等,無不是群體中的普通一分子,哪個也沒有被塑造成高大的英雄形象,這就顛覆了“亂世出英雄”的傳統,也顛覆了所謂“英雄”的概念。英雄主義何以該回到次要地位,作者一句話就道破了:英雄主義從來就沒有超越尋求幸福的豪放欲求。換言之,這是其固有的功利性使然。那么誰來占主要地位呢?當然就是所有普通人物了。說到底,《鼠疫》通篇講的就是這個問題。

第二,“這就將賦予真理其原本的面目”這句話值得好好掂量,疑似更為重大的顛覆,而且顛覆到真理的頭上。“原本的面目”,莫非我們所認識的真理并沒有見到本相?這里又不是確指哪一條真理而是泛指一切真理。簡短一句話,好大的口氣。言下之意,雖未得其詳,但是我們憑借經驗,不妨揣度一下:一提起真理,自然聯想到“放之四海而皆準”,何其高遠,何其圣潔!與我們的日常生活,仿佛相距十萬八千里!這表明,至少在我的心中,真理已經神圣化了,偶像化了。那么,怎么才是“原本的面目”呢?且看書中這樣一段話:

必須以這種或那種方式進行斗爭,絕不能跪下求饒。問題全在于控制局面,盡量少死人,少造成親人永別。為此也只有一種辦法,就是同鼠疫搏斗。這個真理并不值得贊揚,這只是順理成章的事。

面對肆虐的鼠疫,決不能跪下求饒,任其擺布,不管以什么方式,必須與之搏斗,這就是《鼠疫》通篇彰顯的真理。而這個真理在作者看來,“只是順理成章的事,并不值得贊揚”。

以上兩點——“歸還英雄主義其應有的次要地位”“賦予真理其原本的面目”,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去偽存真;去其神圣性,去其偶像色彩,存留本真,將這種高不可攀的大詞宏旨,降低到常人理解的水平“順理成章”,也就合乎了常情常理。

這是本書的兩大題旨,關聯著人與世界的方方面面:以鼠疫為象征的命運、苦難、上帝、信仰、生與死、愛情與親情、社會道德、善惡、憐憫、良心、責任、抗爭等等,這一切,不再是抽象的思想觀念,而與書中人物一一相關。須天天面對,時刻處理問題。

奧蘭,一座幾十萬居民的城市,本來生活正常,各自忙碌,互不相干,卻突然鬧起鼠疫,全城封閉,一切就全變了。全城演繹著集體的歷史,個人命運不復存在了。

鼠疫這個象征物,最容易讓人聯想到小說寫作的歷史背景——第二次世界大戰在歐洲泛濫的法西斯主義。不過,這種象征顯然預留了很大空間,大大淡化了具體所指。羅蘭·巴特發出批評的聲音,對此就有微詞,加繆在答復中有這樣一段話:

《鼠疫》本意是希望讀出多重含義,但是從內容上看很明顯是歐洲抵抗納粹的斗爭。證據就是這個敵人沒有指明,而在歐洲各國,人人都能指認出來……《鼠疫》在一定意義上,超越了一部抵抗的紀事體小說。但是可以肯定,它還不失為這樣一部作品。

加繆一方面強調鼠疫的多重含義,另一方面又堅持這部作品的歷史背景和抵抗納粹的斗爭。這并不矛盾,具體所指,這是不言而喻的,倒是“讀出多重含義”更為難能可貴。象征過分貼近時代背景,隨著時間的推移,象征意義就萎縮褪色了。加繆創作《鼠疫》時,想必有意模糊了象征的確指和泛指的界限,結果預留的空間與日俱增,能和讀者的想象互動。因此,將近七十年過后,那段歷史雖然不會被忘記,但是這種多重意義的象征,則由時間和紛擾的世界增添新的內容。也許這就是為什么《鼠疫》歷經大半個世紀,非但沒有被人遺忘,反而越傳越廣,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重視、讀者的喜愛,單在法國本土,銷量就高達五百萬冊,成為不可多得的長銷的暢銷書。

作為一部哲理小說,這真是個奇跡,須知從哪方面看,《鼠疫》都不具備一般暢銷書所具備的要素。正如敘述者所坦言:“這場鼠疫運行良好,如同一種謹慎而無可挑剔的行政管理,根本沒有任何引人入勝的東西可以報道,沒有類似老故事中的那種鼓舞人心的英雄,或者不同凡響的行為;不像大火那樣壯觀而又殘酷,就連瘟疫初起時,縈繞在里厄大夫頭腦的那種激情澎湃的壯觀景象,也蕩然無存了;尤其這場災難持續時間長,單調到了極點,人所遭受的痛苦本身,當時就喪失其感人的特點。”

由此可見,作者本人就承認,鼠疫期間發生的故事單調得很,既不壯觀也不感人,那么這部小說憑什么進入暢銷的經典行列呢?我們還需要從文本中尋求答案:

敘述者的態度傾向于客觀,以求杜絕歪曲事實,尤其杜絕昧良心的話。他幾乎不肯為求藝術效果而改變什么,僅僅照顧到敘述大體連貫的基本需要。正是這種客觀性本身知道他現在要說,那個時期的巨大痛苦,最普遍又最深重的痛苦,如果說是生離死別的話,重新描繪鼠疫的那個階段,如果說在思想上責無旁貸的話,那么這種痛苦本身當時就喪失其感人的特點,也同樣是千真萬確的。

這里進一步說明了歷史學家的筆法,特別強調客觀性,不為追求藝術效果而改變事實。作者重申的這種寫作態度,足以保證本書的宗旨和原則一以貫之,即我所說的通篇彰顯的兩大標準:普通人物當主角,恢復真理原本的面目。這種創作理念,在《西緒福斯神話》這樣的哲學著作中無法實踐,于是加繆說:“你要想成為哲學家,那就寫小說吧。”講這話是有背景的,與其說是勸告別人,不如說是自勉。

我們知道,加繆的三部“荒誕”作品,即中篇小說《局外人》、劇本《卡利古拉》和哲學隨筆《西緒福斯神話》,于20世紀40年代初相繼發表,自成荒誕理論的體系。按說,哲學論述與文學形式這樣相互支撐和印證,效果已經相當可觀了。然而,這個體系總括來說,論述演繹了荒誕性,尚缺乏與之相制衡的反抗,于是有了第二個作品系列:長篇小說《鼠疫》(1946)、劇本《正義者》(1950)和厚重的理論力作《反抗者》(1951)。這就是以反抗為主題的另一個“三位一體”系列。

然而,第一系列以“荒誕”為主題,還缺少一個鮮明生動的、震懾人心的荒誕象征。荒誕的象征,在《西緒福斯神話》中流于抽象,在《局外人》中流于模糊,在《卡利古拉》中流于單弱,因而需要一個人物眾多、情節跌宕起伏的長篇復雜故事,需要創造一種刺激人神經,強迫人思考的創巨痛深的特殊氛圍。《鼠疫》就這樣應運而生了。

“鼠疫”這個瘟神,在人類歷史上多次行妖作怪,大范圍肆虐制造的恐怖慘景,史書多有詳細記載,給人類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恐怖印象。單單“鼠疫”這兩個字,就能先聲奪人,一旦作為荒誕的象征出現,就成為不二之選。

在《鼠疫》中,這個瘟神不減當日威風,果然有驚人之舉,要獨霸幾十萬居民的奧蘭城,就先發制人,放出成千上萬只疫鼠,滿街頭樓道亂竄,發出吱吱哀叫,猝死在行人腳下。恐怖氣氛與日俱增,老鼠在城中逐漸滅絕,便輪到人應征充當疫兵了。圍城中的一切都聽瘟神的調遣,都圍著瘟神運轉,這便是典型的荒誕世界了。

人一旦意識到荒誕世界,沒有感染上疫癥,也平添了心病,這就是身陷圍城、心陷絕境的征兆。人什么都不能自主了,完全喪失了自我,那么人還剩下什么,還能做什么呢?

在此之前,他們避之唯恐不及,絕不肯將自己的苦難跟集體的不幸混為一談,可是現在,他們都接受了這種混淆。他們沒了記憶,也沒了希望,就立足于現實中了。其實,在他們眼里,一切都變為現實了。實話實說,鼠疫剝奪了所有人愛的能力,甚至剝奪了友愛的能力。因為,愛要求一點兒未來,而我們只剩下一些當下的瞬間了。

是的,頭幾個星期,大家還很激憤,還盼望這種集體受難早些結束。然而,鼠疫猖獗日甚一日,無休無止,瘟神的戰車來回碾壓,什么情愛友愛,什么記憶希望,什么社會、道德、信仰、憐憫心、責任感,一切都被碾得粉碎。普遍的沮喪情緒,安于絕望的心態,比絕望本身還要糟糕。“只剩下一些當下的瞬間了”,這不就等于坐以待斃嗎?

坐以待斃是大部分人的傾向,就連“新派倫理學家”都宣揚只能跪下求饒,無論做什么都于事無補。帕納盧神父則表明基督教的觀點,闡明鼠疫“發自天意”,是對世人的懲罰。“永恒之光通過死亡、惶恐和呼號的途徑,引導我們走向本原的沉寂和生命的前提”。換言之,基督教徒只能表達篤信,余下的事上帝自有安排。

其實,這種傾向只是表面現象,誰也不甘心等待上帝的安排,任何人都沒有聽天由命,甚至自以為相信上帝的帕納盧也不相信。奧蘭城的秩序既然由死亡來節制,這就迫使人思考,是否還有別種選擇。就連組織祈禱周的帕納盧神父,在布道時也明確指出,“反思”的時刻到了:

進行勸導,伸出友愛之手,靠這種辦法督促你們向善已經過時了。今天,真實情況就是一道命令。而救贖之路,現在就由紅色長矛向你們證明,并且推動你們上路。我的弟兄們,上帝的仁慈最終就表現在這方面,即賦予一切事物以兩面:善與惡、憤怒與憐憫、鼠疫與救助。就連危害你們的這場災難,也是對你們的教育,給你們指明道路。

帕納盧神父這段話,無意中提出一個荒誕的問題:鼠疫就是救贖,就是對世人的教育。我們可以拋開他講這話的動機、前提和結論,拿來比較一下書中有識者的思想和行為,卻是一個很有趣的殊途同歸的事例。

同帕納盧神父相對立的兩個不信上帝的人,則是兩個極有見識、極清醒的人物:一個是干勁十足,以治病救人為己任的里厄大夫,一個是極力反對死刑的社會活動家,全身心投入抗擊鼠疫的斗士塔魯。全城人落入鼠疫的圍墻里,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人心大崩潰的時候,塔魯和里厄卻心有靈犀,很快就走到一起,為了同一種斗爭。

抗擊鼠疫的這兩個靈魂人物也是殊途同歸,各有各的反抗史,因鼠疫而走到一起。兩個人的幾次談話,越談越深入,由里厄的敘述和塔魯的紀事鋪衍綴補,無一不剴切荒誕這個主題意旨。同樣,帕納盧的兩場布道,則從側面乃至反面襯托了荒誕主題。這些表現荒誕—反抗主題的大脈絡貫穿全書,串聯起眾多人物的命運:殊途同歸,最終都投入這場斗爭中。

書中最不可思議的,又最順理成章的事,就是社會上各色人等,原本不是一路人,甚至是敵對者,卻都陸陸續續匯聚到里厄和塔魯的反抗旗幟下了。這正是荒誕的象征——鼠疫所起到的教育作用。但是教育的結果,卻與帕納盧神父布道所期望的恰恰相反,不是抽象的棄惡向善,而是奮起同死亡做斗爭。

鼠疫這個荒誕象征,其示范效應產生了奇跡,如影傳行,如鏡示相,幻化了魔之形、惡之相,肆虐于社會的各個領域,擠壓掉人生的空間,使得所有人無論所謂的“善人”還是“惡人”,都無路可逃,不想死就只有拼死一搏了。這場斗爭越慘烈,就越能激發人抗爭,就連有案底的社會不安定分子——鼠疫期間走私發財的科塔爾,就連社會秩序的維護者,總以審視的目光看別人的初審法官奧通,乃至傳統宗教的代表人物帕納盧神父,都紛紛投入這場戰斗中。正如里厄那樣,“在同現實世界進行斗爭,自認為走在通往真理的路上”。

讓人人都“走在通往真理的路上”,這就是加繆講的“想成為哲學家就寫小說”這句話的初衷吧。同樣,這也正應了上文提到的兩大標準:“賦予真理其原本的面目,歸還英雄主義其應有的次要地位。”作者卻是沒有為求藝術效果而改變什么,結果順理成章,原本面目的真理更容易被理解和掌握,而不貼英雄標簽的人物事跡也更貼近現實生活。正是基于這些品質,小說《鼠疫》拓展了并且形象生動地演示了荒誕-反抗的主題,在荒誕的現實世界的多層面上,全方位地給人以啟發。

加繆創作了兩部荒誕推理小說,出版時間相隔僅四年,雖然命題相同,粗略比較一下,跨度還是相當大的。《局外人》唯一的主人公默爾索,在荒誕現實中是個獨醒者;而《鼠疫》中的里厄、塔魯等人物,則構成了一個反抗的群體,代表了廣泛的社會階層。《局外人》講的是一個小職員因過失殺人,最終被判處死刑的故事,情節并不復雜,是漸進式的:默爾索還不以為然,不料卻一點一點被絞進荒誕的司法程序中,沒有他辯白的機會,一旦判決,就成為鐵案了。默爾索是“他所生活的那個社會的局外人”。

《鼠疫》則講述了一個席卷幾十萬居民的特大事件,是突發式的:一場持續十個月的大瘟疫,傾覆了一座城市的行政管理、社會秩序、人心情感、道德良心、責任擔當等社會和人生的方方面面,誰都不能置身這種荒誕現實之外,哪怕是偶然來的局外人和社會的邊緣人物。從氣氛的角度來說,前者主人公一貫冷漠超脫,情節也相應進展徐緩,除了結尾爆發一下,通篇基本上平鋪直敘,直到行刑前夕也是平靜地迎接死亡。后者則截然相反,鼠疫突襲,一下子就把所有人置于緊張而惶惶不安的氛圍中,疫城危難,與外界隔絕,死亡的數量和恐怖日益激增,人人性命不保,面對死亡的威脅,紛紛起來抗爭,情節起伏跌宕,交織著極度傷悲和義憤的場景。

不過,比較起來,最值得注意的還是《局外人》所無暇顧及,或者說《鼠疫》所增益的內容,即給人以極大啟示、直叩道德人心的部分。這部分內容在文中分量很重,探索了人的幽微的心曲,揭示了荒誕絕非純粹的外境,內患與外境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且看作者如何闡微。

如何看待把他們聚攏到一起的鼠疫,自然是他們實際行為的前提。這個群體的靈魂人物,里厄和塔魯的看法具有代表性,他們不贊同帕納盧神父所謂的“集體懲罰”的觀點,但是認為“鼠疫有其裨益,能讓人睜開眼睛,逼人思考,尤其有利于一些人的思想升華”。鼠疫所象征的荒誕現實,還有其“裨益”,甚至利于“思想升華”。正是因為荒誕的現實,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能促使人脫離渾渾噩噩的狀態,睜開眼睛看世界,認認真真思考所面臨的殘酷現實。

作者的這種觀點是一貫的,與《局外人》同時創作的劇本《卡利古拉》,整出戲只表現一件事:皇帝卡利古拉接連的瘋狂舉動,就是要逼使他周圍的人睜開眼睛,看清這個荒誕世界。至于“思想升華”,其實也不難理解:古今中外,有多少杰出人物都經歷了苦難,在文學領域經常被提起的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一個鮮明有力的例證。加繆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出身貧寒:“我是窮人,過去是,現在仍然是無產者。”也正是這種困苦的環境,磨礪出他那伸張正義的性情和堅持真理的勇氣。

思想升華與反抗密不可分,可以說互為因果。《鼠疫》中的這些人物,首先要確認自己是否身陷鼠疫的危害之中,是否應該冒著生命危險與之斗爭。里厄和塔魯身世職業不同,但各自一直同現實世界做斗爭,清醒地感到自己走在通往真理的路上。在組建志愿衛生隊,填補行政管理空缺的問題上,二人一拍即合:“看到鼠疫給人帶來的災難和痛苦,除非是瘋子、瞎子或者懦夫,才會任其擺布。”里厄這樣回答塔魯的問題,表明他不欣賞帕納盧的“集體懲罰”的觀點,治病救人才是他行醫的理念。這里不妨節選二人的對話,我認為大有深意:

里厄:不相信沉默的上帝,竭力同死亡做斗爭,這樣對上帝也許更好些。

塔魯:您的勝利永遠是暫時的,不過如此。

里厄:這不能成為停止斗爭的理由。

塔魯:我不免想象,這場鼠疫可能對您意味著什么。

里厄:意味著連續不斷地失敗。

塔魯:這一切,是誰教會您的,大夫?

里厄:是苦難。

塔魯:還有一句話,大夫,哪怕您覺得可笑——您完全正確。

里厄:對此我不知道。那么您呢,您了解什么呢?

塔魯:我要了解的事情不多了。

里厄:您認為自己了解全部生活了嗎?

塔魯:不錯。

里厄:在進入這段經歷之前,最后再確定一下,您能有三分之一的機會幸免于難。

塔魯:一百年前,一場鼠疫大流行,奪走波斯一座城市的全部性命,唯獨那個一直忠于洗尸體的人得以幸免。

里厄:您管這件事,出于什么動機?

塔魯:也許是我的道德觀吧。

里厄:什么道德觀?

塔魯:理解。

二人十分平靜地談論著人生中這么多天大的問題,以極平常的語氣講出生活的這些真理。順便提一句,全書凡是這類真知灼見,從不激昂高闊,始終保持這種家常的語氣。下面僅就這段談話所提及的幾點,看一看在“荒誕”這個主題上,作者如何闡明道德人心的真實情況。

面臨大災難,信仰問題就會凸顯。里厄和帕納盧,一個醫生、一個神父,道不同,最終還是走到一起。神父宣稱“應該熱愛我們不理解的東西”,醫生則答以“誓死也不會愛這個讓孩子受折磨的世界”,但是他們都在盡心盡力“為拯救人而工作”——唯獨這一點才重要,表明他們能超越信仰,超越瀆神和祈禱的事,一起同病痛和死亡做斗爭。二人達到心靈的契合,里厄握住帕納盧的手,平靜地講了一句震撼人心的話:“現在,就連上帝也不可能將我們分開。”

不用大詞闡述宏旨,這是加繆的創作特點。里厄和帕納盧終生堅守的,一個是職業的信仰,一個是宗教的信仰,而真正信仰的前提,作者并沒有用大愛的字眼來表達。唯有大愛,才能超越信仰的爭衡,在大災大難中,表現出了理解和寬容。里厄這樣評價帕納盧——“心里要比表象優越”“他講得好,做得更好”。帕納盧自從參加了衛生防疫組織,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醫院和鼠疫傳染的地方,并在擊退鼠疫的前夕以身殉難。

鼠疫猖獗時期,消除了人的價值判斷。所有出路都關閉了,人很容易就全盤接受眼前的一切,無論做什么都不再有所選擇,這就是喪失了信仰。當然,真正堅定的信仰是不會因外界環境而喪失的,就像里厄、塔魯、帕納盧等人這樣,而在特定的境況,反抗就成為他們共同的信仰。這種信仰具有極大的包容性,吸引來有案底的邊緣人物科塔爾、自認為疫城局外人的巴黎記者朗貝爾、主張判決的威力勝過法律的初審法官奧通先生等一干人。同樣,在鼠疫這種特定的境況,反抗也成為不同價值觀的唯一去向。這就是上面那段對話的基本內涵。

反抗成為唯一的價值取向,但是個人的動機卻不盡相同,畢竟心懷大愛的人在世間屬鳳毛麟角。就連塔魯也直言,他的動機出于“理解”的道德觀。“理解”一詞詞義明確,又很廣泛,出自塔魯之口,必有其特殊的含義,如果不聯系他的身世,就很難抓準意思。塔魯的父親是法官,在塔魯看來,父親一上法庭和刑場,就變了一個人,那種表現“正應該稱為最卑鄙的謀殺”。于是,他十八歲那年離開優裕的家庭,體驗了貧困的滋味,為謀生干過各種行業,不想成為“鼠疫患者”,便成為社會活動家。他認為他所生活的社會是建立在死刑基礎之上的,就同社會做斗爭,極力反對死刑。為了達到一個不再殺人的世界,他與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投入歐洲各國的斗爭中,自以為走在正確的路上,盡心盡力在同鼠疫做斗爭,最終才醒悟,自己一直是“鼠疫患者”,即使抱著良好愿望,即使好人也難免殺人,“因為他們就生活在這種邏輯中”,一舉一動都可能致人死亡。

塔魯說道:

即使拯救不了人,起碼也盡量少給他們造成傷害,有時甚至給他們做點好事兒。這就是為什么我決定拒絕一切直接或間接的、有理或無理的殺人行為,也不為殺人的行為辯解。

同樣,這也是為什么,這場瘟疫沒有教會我什么,只讓我明白必須和你們一起同瘟疫斗爭。我基于可靠的知識了解,鼠疫,每人身上都攜帶,因為任何人,是的,世上任何人都不能免受其害……一個正派人,就是幾乎不把疾病傳染給任何人的人……但是現在,我心甘情愿,原原本本做人,我學會了謙虛。我只想說,大地上還有災難和受難者,一定得盡可能拒絕,不要跟災難同流合污……我聽到過那么多高談闊論,腦袋幾乎被弄暈乎了,那些高談闊論也足以使其他一些人暈頭轉向,結果同意去殺人了。從而也使我明白了,人的不幸緣于他們沒有使用一種清晰的語言。于是我決定講話和行動都要明明白白,以便走在正道上。

這段話基本概括了塔魯所謂理解的道德觀,尤其概括了他那波瀾壯闊的社會活動與政治生涯,這也是他一再說的“生活的事我無所不知”。在一定程度上,這也正是加繆自身經歷的寫照,是他用明明白白的話總結出來的人生大道理,是他做正派人的準則。

“原原本本做人”,這是塔魯經歷了坎坷的半生,才總結出的做人的道理,看起來挺容易,做起來就會碰到層出不窮的阻礙和誘惑。生活在當代社會的邏輯中,做一個“正派人”“不要跟災難同流合污”,僅就這兩點,能認真堅守,確實千難萬難,不勝其苦,拿塔魯的話說即“真得有意志,還要繃緊神經”。

鼠疫、災難、死亡(包括良心的泯滅和道德的淪喪)、邪惡勢力、所有荒誕的東西、負能量,可以說無處不在,總能把人搞得暈頭轉向,難以“原原本本做人”了。這就是為什么,塔魯敢于斷言:“鼠疫,每人身上都攜帶,只因任何人都不能免遭其害。”這樣講并不算言過其實,我們捫心自問,其實誰的心沒有受過鼠疫的侵害,至今還留下陰影,潛伏著病菌。這不僅從生活經驗上,而且從荒誕哲學意義上看,也同樣切中事理。

在《鼠疫》的結尾部分,那位哮喘病老人總結似地講了一句話:“說到底,鼠疫究竟是什么呢?鼠疫就是生活,不過如此。”破題的話,就這么簡單,隨口由那位形同局外人的老患者講出來,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他得知他十分欽佩的塔魯被瘟神帶走了,不免感嘆道:“最優秀的人總是先走。這就是生活。”他對塔魯的贊語是:“他可從來不講空話廢話。”還有一贊:“他那個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么塔魯想要什么呢?塔魯明確表示:“我關心的是如何成為圣人,人,不信上帝能否成為圣人?”這里的“圣人”概念,沒有漢語中為人師表的意義,也不同于基督教中的圣徒,姑且理解為在生活中保持“圣潔”的人,不攜帶鼠疫的人。按照里厄的揣度,塔魯認為人無權處死任何人,可是受害者又難免會成為劊子手,因而他生活在矛盾之中,從未萌生過希望,為此才想要當圣人,“通過為別人服務獲取安寧”。那么,在塔魯的眼中,誰像圣人呢?他想到那位患哮喘病的老人,生活那么有規律,講話還帶有哲理性,或許他就是個圣人,“如果神圣性就是習慣的總和的話”。不過,他真正佩服的只有兩個人,在他的心目中,唯獨里厄母子達到了圣人的高度。他對里厄大夫的贊揚不必贅述,對里厄老太太的評價倒值得一提。

塔魯在紀事中著重指出,里厄老太太為人非常低調,無論表達什么事都用簡單的語句。每天傍晚,她總愛坐在窗前,面對清凈的街道,身子微微挺直,雙手安閑地放在膝上,目光總那么凝注,漸漸融入暝色中。她在塔魯面前從未拿出具體例證,但是從她那一言一行中,塔魯能辨別出善良的光芒。

紀事中還談到一個事實:老太太從不思索就洞察一切,“她與沉默和陰影為伴,卻始終能停留在任何光明的高度,哪怕是鼠疫的高度”。塔魯正是在這里透露他一點隱私:“我母親就是這樣,我喜愛她身上這種同樣的低調,她正是我一直想要回到身邊的人。八年了,現在我還不能說她去世了……”

這道出了加繆的心聲。這些母親,以其低調和光明的高度,都同樣體現了“原本的真理”與思想的升華,都同樣體現了能與鼠疫抗衡的人間正氣。

李玉民

2014年9月于北京花園村

品牌:文通天下
譯者:李玉民
上架時間:2019-08-08 11:10:30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文通天下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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