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巫陵依舊不甚寒冷，反倒和煦，帶著水鄉獨有的柔婉，滋養著水鄉的人。

夕陽斜光下，暮光垂垂，落日殘光帶了血色遙墜天際，地下是扎眼的紅與黑的交織，橫七豎八地躺了十幾名黑衣人，無一生還，雙目圓睜，死狀可怖。

交疊倒下的尸堆動了動，一雙滿是血污傷痕的手從地下透出，顫顫巍巍卻帶著堅定，嵌住地面用力，帶出一具破布娃娃似的身軀，發絲被血浸染粘連糊在臉上，發髻早已散亂，幾個朱釵纏在發絲間，狼狽不堪。

遮住的臉看不清，透過雜亂只余一雙眼睛充血，帶著兇狠的目光堅定。

隨著少女努力的攀爬，身軀漸漸擺脫尸堆的擠壓，完全暴露在殘光下，喘著粗氣。

但這還不夠。

一雙手依舊不敢停歇，承載著整個身子的重量龜速般前行，緩緩拉出一道血線。

“我、不能死……我不會死……的……”

意識漸漸混沌，恍惚間似乎看到哥哥匆忙趕來，帶著一聲聲凄厲的呼喚，是在叫她的名字。

少女唇角翹了翹，“哥、哥……”

兩年后

二月末，從冬日和初春的料峭里走出來，不知何處桃花盛開，一瓣吹落，隨著風飄過山，掠過溪水河流，穿過城墻一座，穿行在人流熙攘涌動的長街小巷，拂過頑童們手中的風車，在將要落地時又被姑娘們擺動的裙裾扇起，堪堪躲過腳底的污泥，最后飄到巫陵一座人影攢動的酒樓后堂，落到……狗盆里，被一張狗嘴毫不留情的吞掉。

雅間內，一名穿著藍白交領齊腰襦裙的少女坐在圓桌前，一手托腮，一手有一下沒一的輕敲桌面，神情懶散，但若細細觀察便可發現少女遠山似的眉頭輕蹙，眼角眉梢似乎都帶了點不耐煩。

對面眉眼清雋一直安靜喝茶的男子在聽到第十三次嘆氣之后，放下手中的茶盞，抬眼看了看對面看似安靜實則煩躁的妹妹，目光最后定到那雙看似安分實則搞小動作的手上，面上溫和，甚至唇角還掛著一抹淺笑，“手上有什么東西還是擦掉的好。”

陸歸塵輕敲桌面的手頓了頓，隨即捻了捻指尖，最后捻掉薄薄一層幾不可查的白沫，沒有被發現的尷尬羞惱，若無其事道：“嘖，有長進。”

陸修瀾依舊笑得溫和：“大抵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就是太子二十歲生辰，弱冠之年，儲君成年，帝后為太子舉辦及冠之禮，屆時文武百官都要進宮觀禮?！?

“爺爺作為當今圣上曾經的老師，如今雖告老在鄉，但皇帝尊師，故而爺爺也在受邀之列?！?

來這里喝了這么長時間的茶，終于開始切入正題，陸歸塵正了正神色，“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正要說?！标懶逓戄p啜一口茶，“太子及冠之禮除了文武百官進宮觀禮，這官家夫人和適齡小姐也在受邀之列?！?

聽到這里，陸歸塵總算是聽明白了，接著道：“太子及冠，代表成年，也是時候成家立業了，所以，其實帝后也是就著這場宮宴召那些個小姐進宮，也是一場變相的選妃？”

“不錯。”陸修瀾看著陸歸塵“不過你的措辭用錯了，不是‘那些’，你也是其中一員?！?

陸歸塵癱著臉：“我尚未及笄?！?

“十四歲雖尚未及笄，不過許多姑娘在你這個年紀都開始議親了，待到女子及笄后便成婚，所以，這宮宴你是必然要去的?！?

陸歸塵默了一瞬，皺眉道：“所以這就是你在信里說的急事？”

陸修瀾嗯了一聲。

陸歸塵也不說話了，盯著面前的有些冷卻的茶水，一邊隨手轉動撥弄著，神色不明，“我兩年未歸，連家門都不讓我進便把我攔到這里，不可能僅僅為了說件事情吧！”

“當然?！标懶逓懡又溃骸岸ń贤鯛敾鼐?，途徑恰巧經過巫陵，因為趕時間所以不再請老王爺進家中坐坐，在這酒樓直接把你交給老王爺便可?！?

陸歸塵靜默不語，不知在想什么，陸修瀾斟茶淺酌，雅間一時間有些寂靜，樓下說書人抑揚頓挫的聲音清晰入耳——

“要說那十四年前吶，意安王逼宮，時值隆冬，天寒地凍，大雪紛紛揚揚，蓋了厚厚一層，京城百姓大門緊閉，只能聽見官道上腳步陣陣，氣氛緊張得很！”

“皇宮內那是一片混亂。”

“尸橫遍地，鮮血染紅了半邊天，場面那叫一個慘！”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那場宮變中死了不少人，險些壓制不住。”

說書人聲音頓了頓，掃了一眼大堂內神色緊張的聽客們，滿意的捋了捋胡子，在吊足了眾人的好奇心之后方才在一聲聲催促和問詢抬了抬手，示意安靜。

“不過好在鎮守邊境的定疆王從南部邊境趕回京城，分出五萬軍隊阻截意安王兵力，又帶八萬大軍包圍京城，平亂逼宮，最后活捉意安王。圣上下令將意安王打入死牢，秋后問斬！”

說書人驚堂木一拍，一聲高呼，贏得無數喝彩叫好聲。

他緩了緩，“意安王逼宮算是告一段落?！?

“不過……“聲音一頓，”隨后定疆王府和永安侯府同時掛白綾?！?

“同時掛白綾？難道是定疆王府和永安侯府在這場宮變中都……”

“非也，非也?！闭f書人搖頭晃腦否定，“定疆老王爺獨女，同時也是永安侯府主母，在這次動亂中不幸中箭身亡，彼時已經懷有八個月的身孕，一尸兩命。”

說到這里，說書人有些感慨，“要說這定疆老王爺獨女也是個女中豪杰，當初宮變混亂中，這位獨自拿著虎符趕往邊境，定疆老王爺才能帶兵回京支援，所以宮變危機解除定疆王獨女功不可沒?！?

又是此起彼伏的應和聲，稱贊聲，還夾雜著嘆氣聲，似為那位女中豪杰惋惜。

“而在一年之后，定疆老王妃因思女過甚心病成疾，一病不起，不久也去了?！?

又是一陣唏噓聲。

“自此，定疆老王爺舉家前往南部邊境戍邊，除祭奠外再也沒有回過京?！?

最后說書人慨嘆道：“定疆老王爺一家世代為我北嶼國戍邊，保我國平安百年，定疆王府的兒女也個個都是豪杰，不讓須眉！”

此起彼伏的掌聲一陣高過一陣，叫好聲聲聲不絕。

陸歸塵聽了一會兒便不再關注，十四年前的意安王逼宮，這些事情北嶼百姓大都知曉，這些個大事總能被百姓們不厭其煩的重復，大抵是平時的日子太過平凡枯燥，閑下來便要聽聽故事調劑調劑，在故事里找找刺激。

百姓能知道且能議論的，也就這些了。

陸歸塵收回神思。

“爺爺呢？”

既是皇上邀請，皇后懿旨，按理說爺爺當和她同去才是，但是爺爺卻沒有來。

“爺爺已經先一步進京了。”陸修瀾說，“在你回來之前便被皇上派人提前接進京城了?！?

說罷又笑笑，“歸塵你莫要擔心，進京一趟不過是權當陪爺爺走一遭看看風景，你琴棋書畫只會皮毛，舞刀弄棒也是個半吊子，能拿出手的著實數不上來。

“那些官家小姐比你強的不知多少，加之你常年在外，也是頭一遭進京，皇上皇后對你不甚了解，不知根不知底，你最多就是走一個過場，當個陪襯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