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鏘！”

“鏘！”

黎明時的密林中，一場圍殺正在進行。

只聽得風聲嘯響，劍鳴不絕，被包圍其中的女子手執長劍，左擊右刺，招式靈活，連連逼退了來自左右的夾擊。

她縹色的衣裙隨風揚起，像一筆隨心潑出的水墨，隨著丹青似的蒼蒼樹色緩緩流動。

“鏘！”

又是一劍輕響，她的長劍迎面對上一痕黑色劍鋒，劍尖如刺，直直逼入她的眼眸。

“筠筠！”

她聽到一聲熟悉的呼喊。

“衛……”

她揮出的劍鋒驟然一偏，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黑色的劍尖就沒入了她的胸膛，穿心而過。

“衛皋——”

女子唇邊的淡淡的笑意很快被鮮血取代，墨色的瞳孔中浮上深深的不可置信，和一個白衣男子的身影。

她徒手握緊胸口鋒利的劍刃，用力拔'出來，只聽得“噗”的一聲，鮮血如泉噴涌而出。

她顧不得手上的鮮血，也顧不得胸口的疼痛，染血的紅唇凄然一動，撕心裂肺的痛呼聲隨著鮮血涌出：“衛皋，是你，你要殺我！哈哈哈哈……”她突然大笑起來，笑聲如血，使人心驚，“枉我如此信你，原來，這是你們布下的一個局，而我身在局中，卻不自知……”

“筠筠！筠筠……”白衣男子抓住她的肩膀，急切地耳語道，“筠筠，我知道你有魔氣，我用的不是真正的三殺劍，你不會死，只要用魔氣修復你的傷口，就會恢復如初，筠筠，我不是真的要殺你，我只是……”

“是、嗎？”她的聲音顫抖，如碎裂的冰面，寒冷而又絕望，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其他。

三殺劍，除妖，伏魔，驅邪。

三殺劍是她的克星，是取她性命的利器。只要此劍出鞘，她不死即傷。

但此刻，這把穿心而過的利刃是什么劍都不重要了，這道傷口，好不了了。因為這世間傷人最深的，從來不是劍刃，而是，持劍的人。

她一掌推開眼前人，黑氣從她身上溢散而出，瞬間將她包裹。她的身體慢慢倒了下去，卻并沒有撞上地面，而是落入一個黑暗的所在，不斷下墜。黑暗像一張巨網，緊緊纏繞著她，疼痛像無數錐刺，刺穿了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嗬……”

她緊捂著胸口，不住地喘氣。

她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結滿蛛網塵灰的房梁，手掌下的胸口沒有疼痛，也沒有鮮血。

她以為這是錯覺，閉上眼，復又睜開，還是一樣的景象。

“吱呀”一聲，木門被人開啟，腳步聲和說話聲一同響起——

“哎喲喲，你可終于醒了！”

一張妝容秾麗的面容取代房梁，闖入她的眼簾。

“你要再不醒，老娘就打算撒手不管了?！毖矍暗呐巳缡钦f道。

“你是誰？”她問，語氣冷冷，聲音干澀嘶啞。

“呵，我是誰？”女人雙手掐腰，柳眉倒豎，怒道，“老娘是誰？老娘辛辛苦苦伺候你三年，擦身上藥，換衣推拿，細致入微。你醒來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質問老娘？”

“好了好了，小萍，你別嚇著人家！”一個蒼老的聲音驟然傳來。

“嘿，老娘還非要嚇嚇她！”

被叫做“小萍”女人擼起袖子，雙手一探，就拿住了床上之人的命脈，然后順著雙臂一路向上，直至肩膀，繼而又轉向下，從胸腹，至大腿、小腿、足底，乃至整個后背，全身上下重要的四百多個穴位，皆被一一探過。

“行了。”女人收手，放下袖子，嘴角噙著一抹得意的笑，“老娘名叫藍、若、萍，人生寄世，飄若浮萍的若萍，你可要好好記住老娘的名字，要不是老娘，你這副身體可就別想要了?！?

她躺在床上，長發凌亂，額上流下一滴熱汗。她只覺得有一股熱流在血液里緩緩涌動，蔓延至四肢百骸，僵硬的身體漸漸變得暖和、柔軟起來。

她翻身坐起，理了理身上的粗布衣衫，道了聲：“多謝！”

“你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這是先前喊“小萍”的那位老人，白發如霜染，笑得臉上的皺紋都擠成一團。

“行了，你既然醒了，老娘也要走了，老娘可忙著呢！”藍若萍說著從衣袖里掏出一個白瓷小瓶，“乒”一聲放在木桌上，“這是今天的藥，也是最后的藥，你既然好了，就不用再吃藥了?！?

繼而她轉向老人：“老頭子，我答應你的事情做完了，你可不要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說完便擰著腰肢，儀態萬千地走了。卻在走到門邊時停下腳步，回轉身來，從懷里掏出一方巴掌大的銅鏡，扔了過來。

“送你一面鏡子，姑娘家家的，沒有鏡子可怎么行？還有，你若想下山去玩，可以去城里的‘一品紅’找我，白佤城最熱鬧的地方，隨便找個人都能打聽到?！?

她接住銅鏡，攤在掌心，疑惑地低頭看了看，驟然發現自己的額頭上印著一朵蓮花，盈盈如血痕初凝，灼灼似烈焰升騰！

她擦了擦眉心，花瓣紋絲不動，擦不掉。她眉頭微蹙，模糊的記憶緩緩浮上來，自己從前似乎沒有這樣的印記。

“這是什么？”她問老人。

老人微微嘆了口氣：“我有東西要給你?！闭f著便轉身去了另一個屋子。

她提了提衣擺，光著腳也跟著走出屋子。屋外陽光明媚，竹林間時有長風穿過，聲音簌簌，高大的七葉樹上間或落下一兩聲蟬鳴。

老人捧著一個木匣，坐到樹蔭下的石桌旁，打開匣子，取出幾頁泛黃的紙張和一冊書，放在她面前。

“看看吧，這里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她拿起紙張，看了一眼，問道：“《換花遺冊》？這是什么？”

“這是你母親練過的一門功法，不過這對你沒什么用處，不看也罷?！崩先舜鸬馈?

母親，對，她該是有母親的人?？墒?，為什么一點也想不起來？眼前像被一層迷霧纏繞，隔斷了記憶。

“我母親是誰？”她問。

“你不記得了？”老人雖然用的是疑問的句式，但語氣和眼神卻無一絲疑惑，仿佛早知如此，“一點也不記得了嗎？”

“不。”她按了按胸口，她倒希望自己什么也不必想起，可偏偏天命弄人，不該忘記的已經忘記了，該忘記的卻記得清清楚楚。到現在，她還能清晰地體會到那一劍穿心時的冰冷和疼痛。

“我還記得我的名字?！彼f，“我叫宿筠。其他的，很多都不記得了。”

“那樣也好?！崩先藝@了口氣，摸著自己的白胡子，“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你就權當過去的自己死了，從今以后，好好過完余生便是。這些東西——”老人拍拍匣子，“都是留給你的，你看過了，若想留著便留，若不想留，燒了或是埋了，都行。不過這個——”

老人從匣子底下又拿出一個小鐵盒，推到宿筠面前，鄭重道：“這個匣子，是我們維摩宗數百年來一直守護的東西，本來應該交給我的徒弟，不過，我一生收了五個弟子，五個都走了，沒有一個愿意留下來。我還打算等你醒來后，再下山尋一個徒弟，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這個盒子，只能托付給你了?！?

盒子寬約三四寸，長約八'九寸，全鐵鑄造，渾然一體，沒有鎖孔，沒有盒身蓋子之分，也沒有一絲縫隙。就如一個鐵疙瘩。

“你是在交代后事嗎？”宿筠問。

“是?！崩先它c頭，“我已時日無多，將不久于人世，死后你也不必管我，是去是留隨你心意。但這個盒子，請你一定要幫我保管，直到它的主人來取走它?！?

“它的主人是誰？”

“我也不知道，我們維摩宗世世代代，守了將近兩百年，一直沒等到那個人。”

“那我怎么知道，誰是他的主人呢？”

“只要那個人來了，你會知道的。”老人神神秘秘地說了這么一句話。

宿筠拿起盒子，翻來覆去看了一遍，沒看出什么名堂。她翻開之前那冊書，三個字映入眼簾——《返魂決》。

肉身死去六個時辰之內，利用《返魂決》功法，可喚回魂魄，起死回生。

難怪，當初她明明沒有沒有自救的打算，一任鮮血流盡，魂魄離體。但最后卻又活了過來，想必就是這套《返魂決》的功效。

“您為什么要救我？”宿筠問道。

“我既然看見了，能幫一把就幫一把，更何況——”老人的目光悠遠，仿佛陷入了回憶之中，“我認識你的父母，以前我也見過你幾次。我沒想到再見你會是那樣一副場景，你當時倒在山下，一身鮮血淋漓，已沒有了氣息……那一幕，和很多年前你父親宿止行一模一樣。不同的是，你父親尚有求生意志，他還能控制魔氣，修復自己的身體。但你，那時你的魔氣四處亂竄，一個不慎，便會釀成大禍，重演當年你出生時的那一幕……”

老人頓了頓，臉上現出痛色，繼續道：“所以我把你的魔氣封印了，但你的情況和你父親不同，魔氣和你的魂魄已經融為一體，便只能連魂魄也一起封印。這朵蓮花——”老人滄桑的眼神看著宿筠額上的花紋，“這朵蓮花有十瓣，封印著你的三魂七魄，一旦你使用魔氣，使用一次，蓮花便會凋落一瓣，待十瓣蓮花凋落殆盡，就是你魂飛魄散之時，到那時，便再也沒有任何可轉寰之力。”

老人說完，似是脫力一般，虛脫地靠著竹椅椅背。

宿筠摸了摸額頭上的蓮花，忖道：這下自己是徹底成為普通人了嗎？再不用像以前那樣……像以前那樣如何？記憶又一次中斷，一絲線索也無。

“不過——”老人喝了口茶，開口道，“若是你離開此地，千萬記住把你額上的花紋遮起來，不然會有人把你認成妖怪?！?

“為什么？”

“因為看著像妖紋?！崩先藝@道，“這世間的人哪，都是這樣，一旦認為你非我族類，哪怕你再如何心善，為他們做過多少事，在他們眼里都是別有用心。他們不僅不會接受你，反而會排斥你，甚至想要趕盡殺絕，美其名曰替天行道，呵呵……”

話音末尾都是老人嘲諷的笑聲。

“可您也是人啊，您跟那些人不一樣。”

“沒什么不一樣的。宿筠啊，不要輕信任何人，不要輕信語言、人心，不然有一天，你會后悔的?！?

我已經后悔了。

宿筠的心底突然冒出一句話。

像有另一個自己，也在對她發出告誡。

她摸著自己的心口，問道：那個過去的你，究竟經歷了多少背叛與傷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