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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4評論第1章
黃玉馨自顛簸的馬車中醒來,足足迷惘了有兩日之久,起初她以為自己在夢里,夢見小時候自己和阿珩隨著父母第一次進京的路上。她以前也做過類似的夢,沒有一次如同這次一般,能清清楚楚看著母親的臉,還能聞著她身上散發著淡淡清香。阿珩依舊那么愛哭,大冷的天,哭得多了,原本白嫩的臉被風掃得皸裂,她噙著滿眶的淚說疼,又不敢哭的樣子,看著真真讓人疼惜。父親還未蓄胡子,近而立之年,看起來不及弱冠,一路上專心看書,看到興致濃時,也不管馬車顛簸,要人伺候筆墨,他說一些心得若不提筆記下來,轉頭就會忘了。
她想起莊生夢蝶,此時她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夢里,還是說先前的二十年不過是自己的一場惡夢?
姚媽媽有些擔憂地摸了摸她的額頭:“馨姐兒,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的?馬上要到通州城了,要不要叫四爺給你找個大夫瞧瞧?”
黃玉馨輕輕倚在她的奶娘姚媽媽懷里:“奶娘,不用了,我無事,就是做了個惡夢,夢到了很多很多不好的事情,有些傷心難過罷了。”
姚媽媽摟著她道:“傻孩子,夢都是反的,醒了就都過去了,何必還放在心里傷感?”
黃玉馨把臉深深埋在奶娘的心口,任淚水肆意的流淌,好在她此時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偶爾撒嬌流淚,倒也正常。
姚媽媽輕拍著她的背,呵呵笑道:“馨姐兒這是怎么了?都說珩姐兒愛哭,怎的你也學她愛哭了?”
黃玉珩噘著小嘴道:“誰說我愛哭了?姐姐才是愛哭鬼。”
姚媽媽將黃玉珩也摟在懷里,開懷道:“好了好了,都不哭了,你們的父親馬上到京城里當大官,都要高高興興的,可不許再哭了。”
黃玉馨抹了淚,暗暗祈禱如果這是場夢,希望一輩子也不要醒來。
一家人到了通州城,天早已經下起了鵝毛大雪,本來再有一日就可以進上京城,奈何這場雪來得太大太突然,打亂了計劃,為了安全起見,他們被迫要在通州城逗留幾日,待風雪停了再上路。
通州城的四方來客棧里,黃玉馨的父親黃祀元包下了一套小院子將一家子主仆安頓下來。
黃玉馨記得前世,這場大雪足足下了三日,也是住的這家客棧,客棧的前廳里還有個大戲臺子,有個常駐的戲班子常年在這里唱戲,白日里閑得無聊,父親就帶著一家子在前廳里包了個雅間,每日過來聽戲打發時間。
記憶中,這里似乎是他們一家人這輩子最后的快樂時光。從這里回了上京城的家里,母親的身份不被祖母承認,父親又重新娶妻,母親變成了父親的妾室,她與妹妹阿珩變成庶女,母親受主母欺壓,又被姑母殘害,最終含恨而去。
她忽然靈光一閃,叫來姚媽媽:“奶娘,你一會兒去幫我打聽一下,這里的戲班子會不會唱一曲《柳生傳》,若是會的話,讓他們明日唱上一曲,這些碎銀你拿去打點一下。”
姚媽媽很是詫異,道:“馨姐兒,你一個閨閣姑娘家的,這又是哪里聽來的什么《柳生傳》?這曲戲講的什么?”
其實這柳生傳講的就是一個姓柳的窮書生與一個叫楊四姑的女子的愛恨糾葛,柳書生考取功名后,想要迎娶一直幫助他的楊四姑為妻,遭到族人的反對,并使計讓楊四姑背上惡名,不停地迫害,柳生最終排除萬難,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
這個曲目并不是特別有名,都是在民間唱的,大家族里的戲班子從不唱這些民間戲曲,這曲戲正好影射自己的爹和娘的關系,若是明日父親能聽懂,心中應該有一番計較才是。
她自然不能對奶娘明言,只敷衍道:“我也不知究竟講的什么,原來看過一些民間的話本里有提到這曲戲,說是很感人,一直未曾聽過,明日若是有機會能聽一聽,那就再好不過了。”
奶娘連連點頭:“既然姐兒想聽,那老奴這就去前面問一問。”
大雪封城,四方來客棧里匯聚了南來北往的客人等著好戲開鑼。二樓雅間里,黃祀元領著妻子兩個女兒等著看戲。
黃玉馨的母親李氏神態有些疲憊,為了不擾丈夫和兩個女兒的興致,面帶微笑強忍著不適。
黃玉馨知道母親這個時候已經有了身孕,她是怕父親擔心,沒有說出來,只等唱完了《柳生傳》再把她扶回房里休息。
父親并未查覺母樣的異樣,悠然品著熱茶,一陣鑼鼓聲響起,扮演柳生的小生上臺亮相,他打著拍跟著臺下的觀眾一起叫了聲好,饒有興致地看著。
黃玉珩依舊噘著嘴絞著衣角不高興,大冷的天她想多睡會兒,硬是被姐姐拉起來看著囈囈呀呀鬧人的東西,好在姚媽媽及時端了盤甜糕和糖栗子過來,立刻又眼睛放了光。
黃玉馨把手里的暖爐塞到母親懷里,撒嬌般地輕輕趴在她背上,李氏寵溺地道:“馨兒可是也沒睡醒?”
“娘,我就是想聞聞你身上的味道,覺得香。”
李氏不曾佩戴香囊,于是低頭在自己身上聞了聞:“哪里有香味?”
黃玉馨卻是笑起來:“娘,這一路舟車勞頓,我給你松松筋骨吧,你只管好好看戲。”
“我聽姚媽媽說,這戲是你特意點的,你怎的又不看了?”
“我這不也在看嗎?”
黃玉馨力道適中地給母親捏著肩膀,回想起上一世,母親去世前的情景,那時候母親已經病入膏肓,不能說話,她把骨瘦如柴的母親抱在懷里,母親止不住的流淚,舍不下又說不出,她也跟著哭,母女兩人哭得肝腸寸斷,直到母親再也流不出眼淚。
不知為何,一直如松鼠般吃著糖栗子的阿珩突然眼淚汪汪,回過神才發現,臺上的戲已經唱到柳生拿不出婚書,柳家族老將楊四姑趕出柳家,而楊四姑誤會柳生故意毀婚書,貪慕虛榮,薄情寡義,萬念俱灰時,想懸梁自盡,又舍不下自己的孩子,于是她劃花了自己的臉,化名賣身進柳府廚房當了燒火奴,每日里給自己的孩子做可口飯菜,這一幕著實是感人,連阿珩這個六歲的小丫頭也開始哭得稀里嘩啦。而這柳生也是個癡情人,一直四處尋找楊四姑,最后終于認出了她,拿出先前被人藏起來的婚書遞到族老面前,與楊四姑終得圓滿。
戲唱完了,黃玉馨也注意到父親若有所思的表情,倒是阿珩很意外的問了句:“爹爹,那婚書為何物?為何有那個四姑才能成為柳生的妻子?”
黃祀元愣了一瞬,還是替女兒答疑:“戲里的柳生原本家貧,又無父母,楊四姑繡花賣錢供他讀書,成婚時的婚書是柳生的授業師父姜公所書,堪比他的父母,因此這柳家族老豈敢不認?”
黃玉馨乘機追問:“那父親和母親有婚書嗎?是不是也是父親的恩師所書?”
黃祀元卻沒有回答了,這曲戲把他心里那分隱憂無限放大,若是自己的父母不認李涓娘,他該當如何?有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他心里滋生,回家前,他要先去恩師杜庸那里求一份婚書,回家后,母親要是認了涓娘便罷了,若不是認,再將婚書拿出來,以杜庸如今的身份地位,她自然是不敢不認,如此一來,就十拿九穩了。
他擺了擺手道:“小孩子問那么多做什么?你娘似乎有些倦了,不如今日就先回房休息吧。”
三日后,風雪停了,一家人重新啟程,因積雪太厚,馬車速度減緩,原本半日的路程,直到傍晚,才到上京城南門。
黃玉馨記得上一世,她們明明是從東門進的京,東門口那家百年名店“珠露齋”她印象太深刻了,那時她們才進城,就遇到從珠露齋里出來的姑母。而這一世,他們竟到了南門?她想起父親的恩師杜庸正是住在城南的青瓦巷,莫非父親真的想效仿戲文里的柳生,從恩師那里拿到婚書?
事實上黃祀元正是這樣想的,他匆匆忙忙把妻女安頓在城南一間客棧里,自己孤身一人去了杜庸家里,回來時,天已經沁黑,李氏再三追問,他也只是含糊回答找杜庸辦了點事情。
黃玉馨從他略顯輕松的表情看出來,事情定是成了。
杜庸不同于一般迂腐之人,況且李家本也是杏林之家,黃玉馨外祖父早年救死扶傷,贈醫施藥名聲在外,雖沒有黃家讀書人的清貴,在民間還是有一些口碑,這婚書還是寫得。
黃祀元并沒有把婚書的事情說出來,他總想著母親應該還是會認下李涓娘,一團和氣下,父母親也好,涓娘也罷,這婚書反倒成了個傷人的東西,他自己平白的枉做了回小人。
第二天一早,黃祀元終于帶著妻女到了家門口。
黃祀元的父親黃承澤是現任永安候的庶弟,父親還在世時便分了府,黃承澤是庶子,與永安候并不十分親厚,年頭節下才進府問個安,十三年前,黃祀元考上進士,正值“太子案”動蕩之時,永安候世子與“太子案”牽扯不清,連帶著黃氏一族都遭了殃。他被恩師杜庸舉薦,外放滁州,做了個七品縣令。
如今“太子案”已經過去有十三年,當年牽扯進“太子案”的永安候世子于三年前病逝,一直被皇上冷待的永安候府似乎慢慢開始抬頭。兩個月前朝堂之上,皇上大力夸贊黃祀元兩篇治水策論,并宣令召其回京述職。
于是永安候黃承忠便將臨近候府的一處五進帶花園的空宅買下,又低價賣給了黃承澤,讓他們一家子老小搬過來住。
大門口,黃府管事的沈鵬熱情地迎上來:“四爺,您可算是回來了!知道您要回來,這幾日老爺一早便讓小的來門口守著呢!”
黃祀元微微點了點頭:“嗯,辛苦沈管事了。”
沈管事馬上搖頭:“不苦!不苦!這都是小的應該做的。”
黃祀元淡淡地道:“這里也夠冷的,別凈站在這里說話,你前面帶路吧!”
“是是是!老爺和老太太都等著您呢!”沈管事一邊點頭哈腰一邊揮了揮手,示意小廝去報信。
新宅比原來的家大了不少,積雪早早被打掃干凈,沿著抄手游廊,一路跟著沈管事到了垂花門,內院里他沒有特許是進不去的,又換了兩個衣著較為體面的婆子帶路。
到了主院安華堂,長兄黃祀俞迎了出來:“四弟呀四弟,你總算是到家了,這些日子下雪,路不好走,可把母親給急壞了。”
面對這出乎意料的熱情,黃祀元是當真不習慣,他是家里唯一的庶子,從小在嫡出的長兄面前就矮上一大截,從來沒什么存在感,加上過去他為人又木訥本份,與三個兄長之間沒什么感情。
黃祀元恭敬地給他行了一禮:“大哥,一別十三年,差點就認不出你了。”
黃祀俞呵呵一笑,他這些年確實是發福不少,正要再寒喧兩句,那門口的棉簾挑開,黃淑敏出來了,她目光在李氏身上停留了一瞬,笑道:“大哥,這么冷的天怎的把四哥堵在門口說話?還不快快進來,父親和母親都等著呢。”
“是是是!快進去!”黃祀俞親自己替他打了門簾。
屋里燒了地龍,撩開棉簾子,一股子暖意撲面而來,門口有婆子替他們脫下了斗篷和披風大氅,正屋的上首,黃承澤與劉氏正堂上左右坐著,黃承澤年近五十,多年賦閑在家,沒有正務,整日里吟詩作畫,賞花侍草,臉上不見一絲皺紋,頭上更沒有一根白發,與幾個兒子相較,不像是父親,更像是兄長。而劉氏則不同,五十的婦人蒼老之態盡顯,體態微胖,頭發花白。黃祀元領了李氏和兩個女兒上前行大禮跪拜:“父親、母親,不孝兒回來了。”說完重重地叩了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