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易此時一身水藍色緞面蜀錦常服,長衫上面點綴著一些銀線繡的祥云圖案,周身的氣度較京都城任何一戶勛貴人家的青年才俊業務半點遜色。沈亦清有些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只覺得與平日不修衣著、只在意動刀動槍之時能施展得開的那個冷面將軍判若兩人。
他低著頭,撣了眼沈亦清此時的模樣,雖是能明顯瞧出被人精心拾掇了一番,可那身華貴的服飾卻分明被她穿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臃腫感。
沈亦清正對著他注視的眼神,莫名覺得有些尷尬。甚至不需要他點評些什么,她自己都覺得這些奇奇怪怪的身外之物極其別扭。
于是,她急忙想要阻斷他的發散性思考,沒話找話地問道:“你怎么突然跑回來了?”
“這話應該是我來問你,你怎么回來了?我聽說有人下定決心要在千秋誕上一鳴驚人,還揚言無論發生什么都不會半途而廢。”
看起來,燕云易今天的心情著實不錯,與平時的惜字如金相比,每句話說得長了些、詼諧了些,甚至頗有興致地調侃起沈亦清的近況。
沈亦清登時轉過頭去,滿臉怨懟地望著屏兒。可正對上屏兒狀若無辜的表情,沈亦清也很難真的生氣,反倒不由得苦笑起來。
這話她只關起門來與屏兒說過,若不是她偷偷泄密,燕云易哪里能知道!
念及此,此刻神態狼狽而沮喪的沈亦清簡直悔不當初,不由得兀自在心中后悔莫及,要不是方大娘釀的酒太好喝,自己把持不住地多飲了兩杯,剛巧又中了屏兒的激將法,好端端的自己怎么會口出狂言,說出那幾句大話。
依照她的性格,說出去的話就像是潑出去的水,斷然沒有抵賴這件事情。于是,沈亦清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被拽進爬不起來的泥淖之中,這才落到這番慘淡的下場。
雞鳴之時,她就被屏兒從床榻上提溜起來,層層疊疊地套上入宮覲見的正式禮服,接著又是摁在梳妝臺前折騰了一個多時辰,硬是將發髻、妝儀以至于細節到額頭上的花鈿,都得一絲不茍地按照趙嬤嬤的吩咐打理得分毫不差。
此時天剛蒙蒙亮,也不過是沈亦清噩夢的開始。
趙嬤嬤的教習可絕非僅限于象征著高雅意趣的曲藝詞賦,畢竟最為基礎的儀態、禮節才是舉手投足之間被人一覽無余的基本功。這些本已經融入沈亦清生活之中,成為如飲食起居一般習以為常的規矩尺寸,如今在這個失去全部記憶的嶄新個體面前,反倒成了跌跌撞撞、苦不堪言的難題。
屏兒看在眼里,不是沒有過不理解,好在她心思簡單,被沈亦清三言兩語便搪塞過去。但是趙嬤嬤可就沒這么好糊弄,在她的眼里只有規訓的結果,任何其他的理由都是借口。雖說沈亦清這次占了身體孱弱的利好,借著“抱恙”的名頭偷得幾晌喘息的機會,可終究不是久長之計,這才有了方才的事端。
此時燕云易不提倒好,一提起這事情她只覺得滿肚子的火氣,將好沒地方宣泄。可是望著他不見波瀾的平靜神情,以及那雙如海水般深邃而明亮的眼眸,話到嘴邊,她不由得冷靜片刻。
“沈亦清,你好好想想,又沒有人逼你做決定。既然是自己的選擇,與人無尤,你千萬不能成為那種蠻橫無禮,不講道理的人。你要冷靜!”
燕云易見她遲遲沒有回應,此時更是一邊深呼吸,嘴里一邊振振有詞地絮叨著什么,還以為她又是受了什么刺激魔怔了,于是急忙用掌心貼著她的額頭,確認下她是不是正在發熱囈語。
沈亦清此刻平復完略顯暴躁的情緒,剛好反映過來,見燕云易一本正經地探知著自己的體溫,下意識地拍了拍他的手掌,忿忿地問道:“干嘛呢你,以為我有病啊?”
燕云易反倒露出些疑惑的神情道:“哦?你沒有嗎?”
屏兒在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見到沈亦清當即投射來的警示眼神,連忙縮了縮脖子,故作回避一般別過頭去。
沈亦清咽了咽口水,一時語塞。她何止是病了,根本就是病得不輕。畢竟這些日子里,她喝過的中藥渣怕是能堆出小半座假山。
好在這樣的小插曲也只是一帶而過,起碼只要她自己不覺得尷尬,就能夠繼續理直氣壯地繼續說下去:“誰說我要半途而廢的,要不是你有事情找我,剛剛那首曲子我或許……不對,是肯定!我肯定都已經學會了。”
燕云易眉眼舒展開來,唇角微微上翹,神情看著輕松而愉悅。
他平靜地點點頭道:“反倒是我耽誤你了。”
沈亦清一邊心虛地撓著頭,一邊咬著牙硬撐道:“你以為呢,不過沒關系,我這個人大度,不會跟你計較。”
還沒等到他接上話茬,沈亦清急忙繼續說道:“況且你每日在軍中,一定甚是操勞,難得回來一趟,得好好休息才是,咱們就別在院子里站著了。我跟你說,方大娘這些日子手藝又精進了,你一定得試試。”
說話間,她便徑直低著頭,步履匆匆地往清秋苑中走去,一邊故作鎮定地囑咐道:“屏兒,等一會兒你把方大娘早上做的糕點端上來,給少將軍嘗一嘗……”
“且慢。”
她心中暗道不妙,迎面正望見林昊雙手抱臂,左手橫握著一把劍,像一個深扎在土里的木樁一般穩穩立在面前。
沈亦清咬著牙根,雙唇抿起,擠出一抹極其難看的笑容。她心中抱怨道:“怎么又是他,怎么每次都是他!”
這倒也是無濟于事的,只見林昊面無表情地抬了抬下頜,示意沈亦清回頭看。不用想也知道,燕云易還沒發話,是走是留可由不得她。
而更顯然的是,她逞強的話既已禿嚕出去,怕是沒那么容易消散。果然,燕云易清冷而不帶情緒的聲音從她后面傳來。
“那就回去繼續練吧,天色尚早,還來得及。”
沈亦清對他的判斷沒有錯,他并不是那種得過且過的性格。只是聽他的語氣,并不像是刻意為難,反倒一字一句間,仿佛是真的相信自己方才的話語。
她連忙笑著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所謂欲速則不達,其實調整好節奏也是非常必要的一個環節,你看你們行軍打仗也得歇息整頓,對不對。”
沈亦清硬著頭皮說了一通,起碼她煞有介事的確定神態看著像有幾分道理。
誰知林昊并不買賬,冷聲道:“將軍向來以輕騎突進,一路從不停頓。”
沈亦清強忍著脾氣,頗為頭痛地回應道:“我謝謝你。”
其實,她倒不是非要逞那一時的口舌之快,故意塑造什么莫須有的自我形象。只是當她每每望著燕云易那張俊朗無雙,卻總是掛著清湯寡水表情的面容,就不由自主地從內心深處萌生出一種極為奇特的嫌棄之情,就連她自己都說不上來這是為什么。
過了很久她才琢磨出來,興許就是他渾身散發著的氣質,仿佛在臉上刻著“生人勿近”四個大字,既與平易近人毫不沾邊,又極易增添厭世的氛圍。
又或者,有些人生來就注定是彼此性格上的倒影,沒有一處相近,卻莫名地吸引對方的注意。
沈亦清正絞盡腦汁想要解釋清楚,可還沒等她架構好砌詞狡辯的話語,燕云易便自顧自地路過她的身側,沿著小道往清秋苑深處走去。
陽光灑在屋檐上,再將余暉傾倒在這個清幽的小院里,倒映著燕云易寬闊背脊的身影。一時間,她望得竟失了神,還是屏兒趕上前來輕喚了聲。
只見她笑著打趣道:“小姐這么專心致志的,是在看姑爺呢!”
沈亦清嘴角微動,趕忙解釋道:“當然不是。”
此時趙欣兒也趕了上來,被沈亦清急忙攔住,略顯納悶地問道:“哎,欣兒,你家少爺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神情微動,卻還是不易察覺地收斂回去,垂著眼簾有些驚懼地小聲說道:“早前少爺回到府里,正好聽見老夫人說起您這段時間的近況,于是就讓奴婢將您找來。具體是何用意......奴婢的確不清楚。”
沈亦清還沒什么反應,屏兒倒是恍然大悟道:“一定是姑爺心疼小姐這些日子過得太過艱辛,不忍心您再受煎熬,這才急忙讓欣兒姑娘出面替您解圍。”
話語間,沈亦清觀察入微,注意到趙欣兒的神情明顯流露出一絲失望。仔細想來,趙欣兒雖然極力掩飾,可是每當事關燕云易,她總是多多少少做出一些不同尋常的表現。
沈亦清心想,若趙欣兒真的是對燕云易有意,自己一定得規避再規避,切勿讓她有所誤會。畢竟相較于燕云易這種常年在外之人,與朝夕相對的趙欣兒處理好關系才能確保她的生活和諧美好。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既是為了安撫趙欣兒,也是單純發自肺腑地說道:“那我覺得你一定是想多了,我可不相信燕少將軍能有這份心思。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他并不想看見我操勞致死。不過這也只是因為少將軍是個良善之人,兼濟天下的心思對待任何人都是無差別的。欣兒,你說我說的對吧?”
她刻意強調“燕少將軍”這樣疏遠的稱呼,并且有意期待趙欣兒的認可。
趙欣兒失神地撲閃著一雙杏眼,忽然聽見她叫自己的名字,如驚弓之鳥一般急忙“啊”了一聲,略顯慌張地應和著,依舊不敢正視沈亦清的雙眼。
沈亦清本想再補充兩句,卻聽見林昊的聲音冷不丁在身后傳來。
“怎么走得這么慢?”
沒有任何防備之下,沈亦清被突然嚇了一跳,急忙拍了拍胸口,自我安慰片刻。林昊說完,沒等她有任何回應,徑直調頭便往前走。沈亦清轉過頭來,正好望見他與趙欣兒一前一后,亦步亦趨地向前走。林昊時不時地回頭與她交談兩句,二人的相處看著熟絡而自然。
沈亦清若有所思地望著眼前頗為賞心悅目的畫面,不禁陷入了沉思。
“嘖嘖嘖,感情的事情,真的是沒有道理可說。”
屏兒見她自言自語地搖著頭,不由得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可是除了庭院里轉角處一小簇正開得旺盛的鳶尾花,別無它物。
她納悶道:“小姐,您在看什么呢,這么出神。這些花有什么問題嗎?”
沈亦清哪里留心她在說什么,自顧自地嘆惋道:“有問題,實在太有問題了。”
屏兒撓了撓頭,暗自嘀咕道:“不會吧,我瞧著還挺好看的呀......”
她望著沈亦清愈走愈遠的身影,急忙喊道:“丁全,你快點過來,瞧你干的好事!”
丁全聞聲一個箭步沖了過來,溫馴地等候屏兒的差遣。他雖是瘦瘦高高,在屏兒嬌小的身形面前卻分明像是矮了半截。此時,他一副謹小慎微、不知哪里做錯事情的表情道:“屏兒姑娘。”
屏兒苦著臉道:“都是你,非得說這些鳶尾花賞心悅目,還說小姐一定會喜歡。這下好了,小姐一點都不待見,心情還變得更糟糕了!”
丁全瞧見她頗為沮喪的神情,頓時感到緊張而又不知所措,卻只是木訥地立在一旁,動都不敢動。
此時,沈亦清尚且不明就里,總算是跨進了內院。她心里尚且惦記著趙嬤嬤的言辭,可是瞧見院子里正中央放著的美人榻,便覺得周身酸軟。她控制不住自己一般,一心只想要平躺下去,舒舒服服地卸掉這身繁重衣裳帶來的負擔。
往常清秋苑并不進外人,內院更是大多數時候只有她與屏兒兩人,只是偶爾會有三兩個侍女在側,卻也是極難得的事情。一早上的規訓并非等閑,渾身的汗水早就浸濕鞋襪。因此,她未做多想,只是一如往常般,旁若無人地坐在榻邊,兀自脫下那雙半寸高的鞋履。
她隱約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傳來,以為是屏兒到了,于是隨口閑話了起來。
“哎?你剛剛有沒有發現,欣兒對燕云易好像有點意思。關鍵是,我瞧著林昊對欣兒的態度也有點與眾不同。那不就是,非常復雜的三角關系?”
沈亦清自顧自地說著,見屏兒許久都沒有回話,這才有些好奇地轉過頭。
不看到也還好,細看之下,她恨不得地上有個縫隙立刻將她掩埋起來。
燕云易平靜問道:“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