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邑城中有燕云殊和楚王夏澤坐鎮,雖然北境蠻賊早有準備,一應來勢洶洶,暫時也算是有驚無險。
按照北境與灑金樓原本的計劃,這次入侵中原的主戰場本就是萬安城。淄邑既是掩人耳目的側翼,同時是為了出其不意地增添幾分勝算。屆時進可攻、退可守,兩面夾擊之下摧毀忻州,就會如同是探囊取物。
偏生燕云騎取得了大梁兵符,調動了萬安周邊駐軍以作增援,先是打亂了他們的計劃。隨后,北涼與南唐強勢加入并組成聯軍陣營,居然由拓跋軒與夏澤率領重兵壓陣,算是徹底粉碎了最初如同銅墻鐵壁一般的計劃。
不過灑金樓并非等閑之輩,能夠將北境禍水南引,就是為了擾亂天下。局勢越是動蕩,他們才越有機會牟取利益。如今計劃才剛剛起了個頭,什么實質性的回報都還沒看見,他們怎么可能善罷甘休。
以不變應萬變是他們的強項,這么多年在天下各處所安插的細作可不光是為了方便收集消息。故此明里暗里,那些躲在暗處的部分棋子被啟用。
呼延枳被擅自釋放,更是如同發了瘋一般要與燕云易同歸于盡,連同下令將沈亦清推下山崖這件事情,都只是他們眾多任務的一部分。
一夜之間,三大朝廷之中有大大小小近百位官員悄無聲息地失去蹤跡,有的是毫無征兆之下卒逝,有的則是至今都下落不明。不過他們無一例外,都是些剛正不阿的諫臣,算得上是同一種清流。
其中,同樣包含孫家的主事,博文齋之首孫弘文。
只不過,眼下沈亦清還尚且不知道這具身體的外祖父已悄然卷入不知名的暗流之中。或者說不僅是他,就連沈亦清自己都已然從不知何時開始身入局中。
眼見未必為真,就像是她與凌飛宇一路到達淄邑所見到的太平盛世,實在讓人很難將這樣的情形與北境點燃的戰火聯想在一起。
若不是親眼所見尸橫遍野,絕不亞于萬安城外的慘況,沈亦清幾乎都要以為所謂的北境侵略者早已是不足為患的往昔。
凌飛宇道:“怎么了?”
沈亦清搖了搖頭,只覺得胸中有些郁結道:“你說這些人,是不是也有父母兄弟,曾有過屬于自己的生活。究竟是為了怎樣的原因,才能讓他們前赴后繼地甘愿放棄自己的生命?我實在是想不通。”
凌飛宇道:“或許對于他們來說,有些目標與愿景,要遠比個人的生死、得失重要得多。”
沈亦清道:“也是,有信念的人的確要輕松得多。但是那些為之而奉獻的原因,真的都是正確的嗎?”
顯然,她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一個孤清卻又挺拔的身影,他的堅決與沉默,時時讓她想到“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句話。沈亦清有時不免覺得他的思想過于刻板,怎么會有這樣愚忠之人。更多的時候,她只剩下些許的擔憂與悵然。
沈亦清下意識地揮了揮手,仿佛是在驅散那些并不現實存在的思緒。
只是這可由不得她,越是想要將燕云易的身影從自己的眼前抹去,就越是顯得更加清晰。沈亦清并不想與自己為戰,于是種種情緒終究化為一聲短暫的嘆息。
聞言,凌飛宇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她的思慮總是格外與眾不同,每每所思所想都并非常人所能企及,但又的確能夠一語中的地看破本質。
他不禁問道:“你有什么信奉的東西?”
沈亦清道:“我嘛......我想我沒什么信仰,又或者說,我只相信自己。那你呢?你是不是立誓要效忠南唐,守護那里的國土和那個朝廷?”
凌飛宇直言道:“是,也不是。羽林衛從不效忠于任何一個人或某一個政權,最重要的是南唐的百姓都能豐衣足食、安居樂業。”
這樣的回答的確出乎沈亦清的意料,不過這種想法的確與她的認知不謀而合。社稷之下,最為根本的其實是個體的衣食住行與榮辱得失,而絕非是當權者的利益。但是當她望著凌飛宇的時候,從他的眼神里,她卻能夠看出所言非虛。
沈亦清笑著道:“但愿如此。”
從前每次凌飛宇提起南唐的繁華與昌盛,沈亦清雖然都表現出莫大的興趣,但是只是出于對異域風土人情,以及自己所從未涉足之地的好奇。可是這次與他交談之后,沈亦清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想要親眼去南唐看看,這個傳聞之中有著多種樣貌的國度,究竟是不是根植著全然不同的意識形態。
她隨后說道:“等到淄邑的事情結束之后,我可不可以去一趟南唐?”
凌飛宇難掩喜悅道:“隨時都可以!”
他絕非情感遲鈍之人,也并非不知道沈亦清與燕云易之間有些微妙的情愫。可凌飛宇做人做事素來如此,他不在意前塵過往,也不介意個中曲折。他的眼中既然有了沈亦清,那么一早就決定接受與她相關的一切。
凌飛宇有信心,在足夠的相處時間之后,他們終究會走在相同的方向。而這一路上,他都可以為她遮風擋雨,化坎坷之路為平坦大道。
“可以什么?”
沈亦清曾與夏澤有過一面之緣,可那也僅限于她昏迷的時候。因此嚴格意義上來說,這算是她與這個名滿天下的溫潤佳公子的第一次相遇。
南唐楚王夏澤,果然是名副其實的美男子。饒是沈亦清并沒有以貌取人的習慣,在見到他的瞬間還是不免有些愣神。無論是外貌身形的俊朗無雙,還是舉手投足之間的華貴氣度,都的確各有值得夸贊之處。
她明顯有些心不在焉地問道:“這位是?”
凌飛宇甚至沒有回頭觀察沈亦清的反應,想必這樣的場景他也遇上了許多次。多得是見了夏澤便走不動路的人,沈亦清都算得上是有所克制收斂。他只是不動聲色地故意側身一步,擋在了沈亦清與夏澤之間,表現得多少有些堅決。
凌飛宇道:“這位就是南唐的楚王殿下。”
沈亦清恍然大悟地小聲道:“原來他就是夏澤嗎?我之前聽楚琇提過,難怪她話里話外都是對他的溢美之詞。我之前還覺得不對勁,什么人能被夸到這種地步,現在看來她的傾心還是有一定的道理。”
凌飛宇不置可否道:“看來你對他的評價很高?”
沈亦清搖搖頭道:“我倒還好,不過既然楚王在這里,看來等一會兒就能見到楚琇她們了。想來也有些日子沒見,不知道大家都怎么樣了。”
不知為何,聽聞沈亦清的關注點并不在夏澤身上,凌飛宇只覺得有些輕松。
他笑著回應夏澤道:“末將姍姍來遲,請楚王責罰。”
夏澤擺擺手,甚至懶得與他說些不痛不癢的官話。他只需要知道凌飛宇如期地趕在時限到來之前抵達就可以了,至于個中緣由并不是他所在意的。
不過即便如此,他還是不免在沈亦清周身多打量了兩眼。
那日沈亦清與燕云易成婚之日,他與楚琇曾出現在清秋苑。可是只有楚琇真的面對面地見過沈亦清其人,夏澤對她的了解僅限于一個名字、一句病情而已。后來秋溟坊收集的情報里,幾次三番提起了這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人,夏澤才算是對沈亦清有了些粗淺的印象。
只不過真正逼著夏澤在腦海之中鐫刻下這個名字的,卻是凌飛宇。
自從千秋誕去了趟大梁京都之后,凌飛宇無意之中不知提及多少次沈亦清的名諱,而每一次都帶著些淺淺的笑意,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因此當探子回報凌飛宇此行延誤的原因是為了搜尋失蹤的沈亦清的下落,他不僅沒有絲毫的震驚之感,反倒越來越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夠收服凌飛宇這樣的人。
如今凌飛宇就站在他面前,身邊唯獨這么一個女性,夏澤不需要開口便能夠猜到她的身份。不過正如之前發生過無數次的那樣,沈亦清平平無奇的樣貌可以稱得上貌若無鹽。乍一看,實在不是什么攝人心魄的嫵媚尤物。
要知道,即便面對楚琇這樣的珠玉在前,夏澤都是沒有動過絲毫凡心。初次相見,沈亦清在他的眼中,實在是太過于普通,以至于到了若不是格外留心根本不能記住的地步。
因此,此時面對凌飛宇的請罪,夏澤并沒有任何的表態。他只是輕微用手中的折扇劃出一個并不顯眼的弧度,示意凌飛宇與他一同到一旁私語幾句。
明面上,他們君臣有別,一個是位高權重的王爺,一個是南唐禁軍統領。不過實際上,二人同時是自小一起長大的異性兄弟,關系之親近不亞于大梁齊王與燕云易之間。
也正因為這個原因,夏澤覺得自己絕對有必要和凌飛宇確認幾個關鍵事實。
凌飛宇問道:“怎么了?”
夏澤也不浪費時間,言簡意賅道:“她就是沈亦清?”
凌飛宇神情坦然地說道:“是的,我以為你見過。”
夏澤道:“你可知她是燕云易的正妻?”
凌飛宇道:“我知道,我們是從萬安附近趕過來的,燕云易也在那里。”
夏澤壓抑著自己的怒火道:“君子不奪人所好,你真的要這么做嗎?”
聞言,凌飛宇這才明白夏澤的用意,笑著解釋道:“你不會以為我當著燕云易的面把她給搶回來的吧。雖說我對自己有信心,可你也不至于這么低估燕云易的實力。說實話,要單挑他手中的那桿銀槍,我可未必有十足的把握。”
夏澤蹙眉道:“這是什么意思?”
凌飛宇道:“我知道你怎么看我,又或者可能以為我瘋了。不過沒關系,我不在乎她是什么身份,只要她選擇我,那么誰都不能阻攔。”
正到了他將自己的心意開誠布公地擺在夏澤面前之時,原本的勸告或是警醒,都在剎那間煙消云散。夏澤忽然從凌飛宇的神情之中意識到他的堅決,作為上級他固然可以出于各種理由強制他將沈亦清送回燕云易身邊,可是作為他的兄弟,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站在他那邊。
不需要太長的時間,夏澤便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她需要先去見一個人。”
——
自打沈亦清進了淄邑的聯軍大營,一路都有人指引,時不時也有人投來頗為質疑的目光。這種情形分明就是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對她有些道聽途說的耳聞,雖然這是沈亦清第一次踏進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還沒等沈亦清在心里反復琢磨透徹,很快她便迎來今天的第一個驚喜。
“她來了!快看,沒錯,就是她!”
沈亦清還沒反應過來,只看見越來越多的將士一擁而上,層層疊疊地將她圍了起來。她有些慌張地掃視過這些并不熟悉的面孔,下意識地懷疑這是不是她得罪的那一撥人有心刁難。
不過就在她注意到這些人墨色的軍裝鎧甲之時,這種莫名的擔憂才算是緩和下來。這是燕云騎統一服制的色系,標識也能對應得上。
“一個個的,都閑著沒事干嗎?還不抓緊空隙時間休息一會兒,還是說都在等著我給你們加點活!”
這個聲音很熟悉,也很有穿透力,讓沈亦清感到有些說不上來的親切。
隨著人群之中劈開一條僅能容納一人通行的小路,沈亦清這才看見說話的正是許久未見的單云。只是他的模樣比早前在萬安城見到的時候,還要憔悴了些許,面頰上也沾了不少來不及擦拭干凈的血污。
見人頭攢動之余,卻遲遲沒有人退去,單云只得繼續厲聲喊道:“還不走!愣在這里做什么?”
“大人,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要當面謝謝少夫人。”
“是啊,聽聞少夫人來了,兄弟們都想來見見大家的救命恩人。”
“要不是少夫人的藥來得及時,不知咱們還有多少弟兄絕沒有機會活到現在。”
“......”
他們一個個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氣氛也隨之升上另一個高度。沈亦清沒有想到,自己覺得理所應當的善舉,居然收獲了將士們這么多的感激之情。
單云道:“你們的謝意,夫人都清楚。當務之急是全力以赴地應對北境蠻賊,用最終的勝利告訴天下,咱們燕云騎的真正實力。”
群情激昂的氛圍找到了宣泄口,一眾將士們的士氣在單云的又一次鼓舞之中達到了頂峰。沈亦清再次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她終于相信原來精神力量是可以被這么多人具象化的一種視覺震撼。
無形之中,她覺得自己與那個人之間,走得更近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