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沈亦清端著一盞清茶,坐在庭院樹下,神色稍有緩和,卻也微微有些疲態地揉了揉眉心,總算是能舒了口氣道:“人送走了?”
屏兒應道:“是啊。”
說罷,不由得有些厭棄的神情小聲嘟囔道:“小姐您不會真的是要便宜那個姓錢的吧,十金可不是一筆小數目,給這樣的人......”
沈亦清不置可否,只是隨機說道:“丁全,將鐘方帶過來罷?!?p> 她這次的所思所想未曾向屏兒透露,這才讓屏兒有些拿不定主意。思及不久前沈亦清所言,屏兒都有些吃不準,該不會自家小姐真的是一切以侯府為重,這可與過往的行事作風大相徑庭。
可轉念一想,又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雖說她更喜歡現如今眼前的這位,但也難免擔憂她處事風格果決,又事事講求一個公道,難免傷及自身。若是為了顧全少將軍,為了顧及將軍府,能夠安穩順遂,自是最好的。
丁全下意識地望了眼屏兒,見她看似又豁然開朗一般,不免疑慮卻又只是撓了撓頭,不做深想,這便趕忙去差人將鐘方帶到沈亦清面前。
只見鐘方頗為順從地低著頭,跟著丁全走到庭院外圍,便立在原地,并不再上前。饒是丁全怎么催促,卻好似扎下根一般,再不動搖分毫。
沈亦清遠遠地看著,只輕聲道:“先生知分寸、識禮節,許是擔心沖撞了侯府女眷說不清楚,也是人之常情。我們便依著先生,就這么說也行。”
“來人,給先生賜座?!?p> 鐘方其人雖則看著膀大腰圓、五大三粗,是個做苦力的好身板,實則粗中有細,否則也做不出這樣精湛的器物。
沒等小廝把椅子搬來,只見他“撲通”一聲硬梆梆地單膝叩下,直直跪在地上。
屏兒與幾位婢女倒是心上一驚,她下意識地護在沈亦清身前道:“你......你想干嘛?”
鐘方沉聲道:“小的只是個蠢鈍無用的粗人,不知貴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求不要再為難小人?!?p> 屏兒不悅道:“你這是什么話,我們少夫人真金白銀與你做生意,何曾有意為難你?”
鐘方咬著牙道:“呵,你們這些達官貴人,無非是閑來無事想要消遣取樂。小人家中尚有病重老母要照看,還請高抬貴手,放我們一條生路?!?p> 沈亦清自顧自道:“不知先生想要怎樣的一條生路?”
鐘方道:“請將琉璃盞還給小的,小的保證即刻離府,絕不將今日所見告知任何一人?!?p> 沈亦清順著道:“是嘛,可我怎么相信你?”
鐘方自始至終都低著頭,即便心中一腔怨氣與怒火,卻還是忍住道:“小的命如螻蟻,若是有半句虛言,貴人隨時可取小的性命。”
沈亦清手腕輕輕一轉,從袖口中顯出那個通身剔透的琉璃玉盞。她舉過頭頂,看著陽光穿過玉器,投射出清亮的光彩。
“這還真是件好東西,可卻也不值得你以命相抵?!?p> 鐘方猛地抬起頭,眼中只有那盞琉璃。是的,方才就在他不顧死活都想要沖向沈亦清的那刻,她便是輕巧地在他面前露出這個器物的輪廓,這才在瞬間打消了他的全部憤怒。雖然他不知道沈亦清究竟做了些什么,可就在那一刻他清楚,這個所謂的年輕女子絕不是看上去這般文弱簡單,也因此才會甘愿伏首謀求脫身。
沈亦清接著說道:“我知道先生在想什么,可只能抱歉地說聲‘對不起’,恐怕我不能如您所愿?!?p> 鐘方不解道:“什么?”
沈亦清道:“這個琉璃玉盞我收了。不單如此,此后您做的三百件器物,我也都收了?!?p> 此話說完,鐘方只覺得喉頭一緊,血氣不免上涌。
倒不是為了能有這么大的一單生意,恰恰相反,從前被盤剝壓榨的日子過得太久,他以為沈亦清也如那些曾經欺壓過鐘家的人一樣,想要不勞而獲地掠奪。
只見鐘方的雙眼微微泛紅,雙手也緊緊攥成了拳頭,悄默聲地順手揀了塊腳邊尖銳的石頭,正打算置之死地而后生地殺出一條血路之際,耳邊傳來一絲熟悉而微弱的聲音。
“老二,咳咳咳......”
鐘二娘在婢女的攙扶之下,遠遠地也走近過來。她看著鐘方跪在地上,渾身繃得緊緊的,便心知他又要做什么莽撞愚鈍的事情,趕忙小步快跑上前。
“你這是在做什么,咳咳咳,怎么傻愣在這里?”
鐘方瞬間泄了氣,趕忙直起身來攙扶老娘道:“娘,您怎么來了?”
沈亦清悠悠走過來,卻也注意保持距離道:“是我差人接來的。你今日這么得罪錢青,難道就沒想過他出了侯府的大門就會去報復你母親?”
鐘方依然不敢抬頭,卻有問有答道:“知道,所以急著想早點回去?!?p> 沈亦清眼光停留在他右手的銳利石塊上道:“你就是這么打算的?用這個挾持我還是我府上的人,然后逃出去?”
沒成想瞬間被看破,鐘方只得趕忙將石塊扔掉,有些局促地后撤兩步。
還是鐘二娘先打破了他的尷尬,只見她躬身要跪,滿是歉疚道:“老二不懂事,可他平日里做事情有規有矩,絕不敢有半分歹念?!?p> 屏兒趕忙合著鐘方扶起她道:“老太太您這是做什么,少夫人沒有要怪罪的意思,要不然也不會把您接來。您既然來了,就放寬心,好好將養身子?!?p> 說話間,便攙扶著鐘二娘坐在方才要給鐘方準備的椅子上。
這下反倒換做是鐘方難以置信道:“這是......?”
沈亦清繼續說道:“就算你出去了,又能奈他們何?這種欺行霸市的刁民,有的是明里暗里折磨人、算計人的法子,要不然也不會把你逼到這一步,不是嘛。你所擔心的無非是自己的母親,如今她進了侯府的門,自然有所保全,你便不必再有后顧之憂了?!?p> 話雖如此,可鐘方還是不免心中有所疑慮道:“小的還是不明白。”
沈亦清回首示意道:“屏兒。”
隨后,屏兒便從堂中領出十余個婢女,她們每人手中托著一個精致的木盤。
沈亦清依次解釋道:“這些,是府中所要打造的器物樣式與用途說明,但只是些參照,先生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增添設計?!?p> “這些,是一百金,也是接下來那三百件器物的定金,等到全都交付之后,尾款二百金自會雙手奉上?!?p> “對了還有這些,是我府里的小廝名冊,里面記載了個人的詳細信息,先生可以從中選出合適的人選以作幫手?!?p> 鐘方有些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頗為震驚道:“這......這些都是您提前安排好的?”
沈亦清道:“需求、酬勞還有勞動力都在這里,給先生準備齊全了,你看看還需要什么,我可以酌情增添?!?p> 顯然,鐘方的注意力已經全然被那些器物的描樣吸引走了,他有些困惑而貪婪地一頁頁翻過那些前所未見,甚至看著有些拍案驚奇的精巧設計,只覺得腦海中的靈感不自覺地迸發出來。
屏兒輕聲咳嗽以示提醒,可鐘方卻充耳未聞一般完全沒有反應。
沈亦清微微笑了笑,心知這便是他的應允了。
于是她又說了句道:“哦對了,我還準備了一份大禮送給先生,以表示我們雙方合作的誠意。只不過,可能還需三個月的時間,先生可等得起?”
鐘方哪里有心思在聽沈亦清說些什么,只神不守舍地點點頭,目光卻是牢牢地盯著那些畫冊。
隨后,沈亦清附耳交代了屏兒幾句,只見后者的表情驟然有些煞白。
屏兒有些驚慌道:“小姐,奴婢斷不能做出這樣對不起您的事情!”
沈亦清卻只是淺笑著舒心寬慰道:“你且放心按我說的去做便是?!?p> 屏兒更是連連揮手后退道:“不不不,這不是在陷害您嗎?”
沈亦清上前握住她的手道:“相信我?!?p> 屏兒仍有些將信將疑,可望著沈亦清成竹在胸的模樣,也漸漸緩下心神。
是日暮色漸沉,只見姜府的后門處站立著一位有些陌生的面龐。
“咚咚咚......”
許久,門才緩緩打開,小廝稍稍打量了一下眼前穿著樸素的女子,語氣冷淡地問道:“你是什么人?”
屏兒低聲道:“勞煩通傳一聲,沈家來人求見姜家二少夫人。”
不消片刻,只見沈思云略有些興奮地出現在后門,可在望見屏兒的瞬間,神情便轉為冰冷而錯愕,她冷聲道:“怎么是你?”
屏兒強忍著因曾經被她屢次折磨虐待而下意識產生的生理不適,咬緊牙關故作鎮定道:“三小姐,奴婢有要事向您稟報?!?p> 沈思云自不會相信眼前這個對沈亦清死心塌地的賤婢,只是沒想到如今許久未見、無人關心她在這姜府深宅大院死活的沈家,居然是這個屏兒出現在眼前。
想到這里,她不免有些自怨自艾,也沒得心情應付屏兒,本想置之不理。
恰好在她轉身的瞬間,屏兒見縫插針道:“三小姐難道甘于人下,就這么敗在沈亦清手上?”
聽聞這話,沈思云如逢霹靂,好一會兒都僵在原地。
夜色將至,后門處燈光幽暗,看不清沈思云的神色,只她渾身隱隱顫抖的樣子顯然恨毒了沈亦清。
許久之后,她只從牙縫中蹦出幾個字道:“那你倒是說說有什么要事,說不好的話,我的鞭子可饒不了你?!?p> 屏兒咽了咽口水,佯裝鎮定地向前走了一步,跨進院子。
另一邊,清秋苑里,以丁全為代表的幾人關切地來回踱步,眼神時不時偷看正氣定神閑地坐在小院正中筆耕不輟的沈亦清,卻是半個字都不敢問。
一個時辰的功夫,眼看屏兒還沒回來,丁全更是急得坐立難安。
沈亦清這才說道:“放心,不會有問題的。”
丁全這才大著膽子有些磕絆地急切道:“可那個女人毒如蛇蝎,要是......要是發起狂來又想抽屏兒幾鞭子,這......這可怎么辦?”
沈亦清有些驚喜道:“哦?屏兒連這都告訴你了,看來你知道的不少啊!”
丁全一時語塞,只憋得滿面通紅。
沈亦清擺擺手道:“好了,別太擔心,這次沈思云不但不會欺負她,反倒會將她奉作上賓對待?!?p> 隨后,她輕吹著紙上未干的墨跡,折疊成信箋封裝起來,遞給丁全道:“還得勞煩你幫我做件差事,將這個送到林府去,記著一定要親自送到林家大小姐林嘉悅手上?!?p> 瞧著丁全的背影,沈亦清這才卸下一身的疲憊,稍感輕松地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這才反倒覺得腦袋隱約有些昏沉,連帶著渾身都有些癱軟,一個趔趄正要栽倒下去。
“哐當”一聲,她倒是結結實實地砸在了一雙頗為有力的臂膀里。
還沒緩過神來,她只對上不遠處一雙似笑非笑的雙眼。
“世子!”
她頗為驚喜地站定在原地,急匆匆地走上前去,全然沒有反應過來方才是誰站在身后,只自顧自地急切問道:“既然世子回府了,那個事情是不是都解決了?瑞王和瑞王妃都還好嗎?還有......”
沈亦清片刻的遲疑是心中滿是對燕云易的關切,卻不知如何宣之于口,更不知要問些什么,是憂心他是否一切都好,還是記掛他何時能歸府。
燕云殊一雙桃花眼總是好似帶著幾分笑意,可此刻一言不發卻笑意更盛,只讓沈亦清一時間有些摸不著頭腦。
直到身后傳來低沉的嗓音溫潤道:“還有什么?”
只這幾個字,這熟悉的聲線,沈亦清便覺得心跳頓時亂了節奏,雙頰不經意間顯現幾分緋紅,甚至眼神都有些隱約的飄忽。
他卻一步步走近道:“不過幾日不見,怎么又消瘦幾分?”
沈亦清下意識轉身,無力地反駁道:“我沒有......”
燕云易離得很近,微微彎下腰看著她的雙眼道:“沒有?”
他的意思是方才抱在懷里掂量過的重量分明輕了些,又怎可向他砌詞狡辯。
沈亦清有些局促地摸了摸眉心,反客為主地問道:“那你呢,怎么憔悴了這么多,你看你眼底的血絲,而且臉上也沒什么血色,最近有沒有好好休息?”
燕云易神情平和之中帶著些坦然地搖了搖頭。
沈亦清有些急切地追問道:“為什么?你的傷還沒養好,怎么可以這么大意,你忘了之前邵大夫說過,你......”
沒等她的話說出口,只覺得自己被緊緊擁入一個寬厚而硬朗的胸膛,他抱得是那樣珍重卻又小心翼翼,仿佛自己捧在手心的是什么貴重而易碎的精妙瓷器。
此時周遭的一切都沉寂下來,耳畔徒留下他深深淺淺的均勻呼吸聲。
沈亦清下意識地伸出雙手,迎上這個有些熟悉又有些期待的擁抱,仿佛彼此之間什么都不用說,這樣便已足夠。
燕云殊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開了清秋苑,瞧著他們已是這般心意相通,只覺得像是了了一樁心事,有種如釋重負之感。
不動神色之間,他微微凜了凜心神,出府便乘了車駕,踏著夜色消失在寂靜的京都城大街。
兩個時辰之前,他不過剛剛從外面趕回來,一踏入京都城便片刻不歇地回宮復旨,就連燕老將軍與燕云易也是受宮中通傳進宮才知曉他已然一同等候多時??呻S后燕云殊便被派了個統籌監察大梁在南唐情報要務的差事,更是得即日啟程。
雖說燕云殊對南唐了如指掌,并且擔著榮遠侯世子的殊榮,于情于理都是個合適的人選,可這時機不可謂不巧合,偏偏又是急在電光火石之間。換做是旁人可能會覺得是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可燕云殊生性謹慎,難免心生疑慮。
可君臣之道,倘若梁成帝真的有心制衡榮遠侯府,也只能聽之任之。好在如今瞧著燕云易與沈亦清二人頗有舉案齊眉之意,燕云殊只得在一片憂心忡忡之中期盼京都城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