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輕促的腳步聲以遠及近,那是袁夢熟悉的腳步聲,輕快而有節奏感。不一會兒,秀桔果然出現在袁夢面前。今天她穿了件蘋果綠的蠶絲旗袍,發梢上系著檸檬黃的絲帶,越發襯得臉蛋和手臂潔白如玉,清新樸素得像早春柳枝上新發的嫩芽。
她笑吟吟地對袁夢說:“夢哥哥,你真是個大懶蟲,一覺就睡到了晌午?!?p> 袁夢完全清醒過來,“哦”地一聲長嘆,悠悠地吐了口氣。
“瞧你這一頭的汗。晚上一定發噩夢了吧!我一發噩夢,也會出一身汗?!毙憬厶统鼋z帕替他擦汗。
袁夢有些心虛地躲過秀桔審視的目光,說:“沒什么,可能是因為昨天太累了?!?p> 他甩了甩頭,似乎想把夢中那可怕的一幕甩出記憶。不一會兒,他那年青俊逸的臉上又綻放出笑容。
“我餓得能吃下一頭牛。秀桔,有吃的嗎?”他嚷起來。
“就知道你會這么說,早就給你預備好了。”秀桔一邊說著,一邊從旁邊的桌子上取來一碟小點心。
袁夢一看,頓時興奮地一聲輕呼:“馬蹄糕!”伸手就要去抓。
秀桔端著小碟靈巧地閃開,讓袁夢撲了個空,笑著朝臉盆架呶呶嘴:“還給你準備了這個呢!”
袁夢不情愿地走過去,用毛巾沾了水,胡亂地在臉上擦了一把,便不容分說地從秀桔手里奪過馬蹄糕,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在北平每天早上啃饅頭就醬菜的時候,我就會想起你做的馬蹄糕,還有聚珍堂的鹵粉,想起那種香啊——口水都要流出來了!”袁夢咿咿嗚嗚地說著。
“想吃鹵粉,簡單啊,讓店里的伙計送一碗過來不就是了!”
“那怎么行,等他送過來,米粉早就泡糟了。我們還是到聚珍堂去吃吧!”
袁夢吃完最后一塊馬蹄糕,“咕咚”喝下一大口茶水,站起身來就拉著秀桔往外走。剛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什么,又折回來,從行李包里掏出幾本書。
“我知道你喜歡古詩詞,沒讀過什么新詩,其實新詩里也有極好的,像徐志摩、戴望舒、馮至的詩,在我們學校很受歡迎。我猜你一定也會喜歡?!?p> 秀桔欣喜地接過來,一本一本地翻開來看。一共三本,一本是戴望舒的《我底記憶》,一本是《志摩的詩》,另一本是《馮至詩集》。
秀桔輕輕地念起來:“我是一條小河,我無心從你的身邊流過,你無心把你彩霞般的影兒,投入了河水的柔波。我流過一座森林,柔波便蕩蕩地,把那些碧綠的葉影兒,裁剪成你的衣裳。我流過一座花叢,柔波便粼粼地,把那些彩色的花影兒,編織成你的花冠……”
“真美??!”秀桔由衷地發出一聲嘆息,大眼睛里盈滿淚水。
“還有更美的呢!”袁夢翻開《我底記憶》,念起戴望舒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她靜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飄過,像夢一般的,像夢一般的凄婉迷茫。像夢中飄過一枝丁香地,我身旁飄過這女郎。她靜靜地遠了,遠了,到了頹廢的籬墻,走盡這雨巷。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顏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悵……”
“像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秀桔來回踱著步子,重復地念著這句詩,若有所思。好一會兒她才轉過頭來,用一種袁夢熟悉的,審視的目光看著他,“我倒認識一個像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你想知道她是誰嗎?”
“誰?”袁夢有些急切地問。
“阮心素!”秀桔忽閃著一雙慧黠的眼睛,留意地關注著袁夢的反應。
“哦——”袁夢復雜地嘆了一口氣。這嘆息聲里,包含了幾分感慨,幾分肯定,幾分贊美。然后,他又開始神思恍惚起來。
秀桔的心往下一沉。她睜大眼睛,像不認識袁夢似地仔細地盯住他看,目光中那期待的亮光消失了,變得失望,傷感,沉重。她也沉默下來。剛才還歡天喜地的兩個人就這么靜默地僵持著,直到一聲尖利的蟬鳴驚醒了袁夢。
“怎么不說話了?這可不是你的風格!”他強笑著說。
秀桔咬了咬嘴唇,仍然不說話,像在努力克制著什么。然后,她低促地說了句:“快走吧!”便拉著袁夢往外走。
聚珍堂位于云華縣城最繁華的街道——五里街的中心位置。又因為是老字號,這兒每日里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外地的游客紛紛慕名而來,就連靜安城里的達官貴人,也經常駕著車來這里品嘗正宗的云華名菜。
袁夢和秀桔出現在聚珍堂門口。小黑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小主人,趕緊扔下手中的活計,恭恭敬敬地迎上去。
“少爺,羅小姐,你們到二樓包廂里去坐吧,那兒清靜?!闭f著,就要將他們往包廂里引。
“算了,把包廂留給客人吧,我們在外面隨便吃吃就行了。”
他們在靠窗的一張小圓桌旁坐下了。袁夢點了一碗鹵粉,秀桔點了碗鮮肉餛飩,小黑趕忙去張羅,不一會兒,鹵粉和餛飩都上了桌。袁夢來不及將米粉和鹵汁拌勻就是一通狼吞虎咽。
“秀桔,你知道嗎,南方人最愛吃的米粉竟然是北方人的發明!”袁夢一邊說著,一邊夾起一塊肥瘦相間的脆皮鍋燒(油炸過的帶皮豬脛肉)放進嘴里。
“怎么會?”秀桔驚訝地瞪大眼睛。
“兩千年前,秦王嬴政為了統一中國,派五十萬大軍出征南越。南越地處山區,交通不便,糧食供給困難,加上氣候濕熱,水土不服,士兵們經常挨餓,生病,思鄉心切。秦軍伙夫便用當地盛產的大米,做成北方人愛吃的面條的形狀,南糧北吃,聊作安慰,這就是今天譽滿天下的云華米粉。又用草藥煎湯,與米粉混合在一起讓士兵們食用,既能治病防病,又能節約吃飯的時間,久而久之,就成了云華鹵粉的雛形?!?p> “用藥湯做鹵水,這樣的米粉能好吃嗎?”秀桔疑惑道。
“行軍打仗,艱苦之極,只管填飽肚子就行,誰會在乎吃食的滋味好壞!”袁夢說得興起,“后來經過歷代名師的加工改進,鹵水的味道越來越好,再不似最初藥湯那般難以下咽了?!?p> “原來如此!”秀桔長舒一口氣。
“聚珍堂之所以名聲在外,百年不衰,秘密全在這一碗鹵汁上面?!?p> “小聲點,”秀桔忙給袁夢遞個眼色,“這么多人呢!”
袁夢暗笑秀桔的天真,不過還是壓低了聲音:“我們家的鹵汁,一直按照老祖宗傳下的配方,用上百種食材和中藥材,經過幾十道工序,小火熬煮三天三夜……”
就在袁夢一邊享用米粉,一邊眉飛色舞地講述著米粉背后的故事時,青嫘出現在聚珍堂的樓下——當然,那里已經不再是擁有兩層店面,裝飾得氣派考究的聚珍堂,而是一個普通的臨街小店,看起來顯得破舊寒酸,有些發黑的大門上掛了塊簡易的招牌,上面寫著“康記米粉店”。
青嫘猶豫著站住了。
“怎么,還是想吃?”媽媽笑道。
青嫘紅了臉,點點頭。她感覺身上又一陣濕粘。
“去吧去吧,我在菜市場門口等你。”媽媽朝前走去,一邊自語道,“我對米粉還真不感興趣?!?p> 青嫘走進去,點了二兩鹵粉。那是她的最愛。
一個背著雙肩書包的小女孩站在青嫘前面。小家伙還沒取粉的窗口高呢,只好掂起腳尖,伸直了小胳膊,費力地將米粉票送進窗口。
青嫘心里一陣感慨,她想起自己小時候,也像這個小女孩一樣,掂起腳尖,費力地將米粉票送進窗口,眼巴巴看著煮粉師傅的每一個動作:抓粉,焯水,加菜,舀湯。一邊希望自己運氣好一點,再好一點,這樣落到自己碗里的鹵牛肉就會大塊一些,鍋燒肥瘦適當,還帶一角炸得焦脆的皮。然后小心地接過師傅遞過來的米粉,鄭重得就像接過一碗珍饈美味。
吃云華米粉長大的孩子,血液里流淌著那種獨特的云華味道。無論過去多久,無論走到天涯海角,對它的渴望仍然無法消除。煮粉師傅每一個細小的動作,切的每一片肉,舀的每一勺湯汁,最后都會變成她斑斕記憶里的一種顏色。
取來米粉,青嫘走到一邊的舊木桌前,上面擺放著兩列配菜罐,盛放有不下十種的配菜。她選了最喜歡的酸豆角、腌紅辣椒、酸蘿卜碎,還有一小勺的香蔥末,又將米粉和鹵汁以及所有的配菜細細拌勻。
當她夾起一筷子米粉塞進嘴里細嚼幾下之后,臉色卻變了,眉頭也皺起來,只草草扒拉了幾口便起身離開。
“這么快就吃完了?”媽媽看著追上來的青嫘?!芭?,不好吃,失望了吧!”
“您早知道會這樣的??!”青嫘嘆道。不過就算媽媽勸過她,她也還是會去試的。
“古法煮鹵汁,要用上百種食材和中藥材,經過幾十道工序,小火熬煮幾天幾夜,才得到一小甕只夠一天的用量,費時費力,現在的人哪里受得了那樣的辛苦?成本也太高,不劃算!所以再沒人煮鹵汁了,都是買來各種調味料臨時勾兌的。”媽媽搖搖頭。
“連我喜歡的鍋燒也消失了!”青嫘忍不住抱怨道,“我也不喜歡用油炸的花生米代替炒黃豆!更何況那花生米已經放陳了,失了酥脆的口感。酸蘿卜和酸豆角也沒有了小時候的味道?!?p> “連炸鍋燒也嫌麻煩,更別提像以前那樣,把燉煮過的豬頸肉貼在鐵鍋上慢慢灸烤……”母女倆一邊聊著天,一邊漸漸走遠了。
“還有這個脆皮鍋燒——”袁夢又夾起一塊鍋燒肉,“須得用新鮮帶皮的豬頸肉來做。上好的豬頸肉稀少而珍貴,有黃金六兩之稱。脂肪沉積到肌肉纖維之間,如同雪花一般散布。將這樣的豬頸肉按傳統配方,加入多種香草藥材小火燉煮透,在油里低溫炸香,再高溫爆花。做出來的脆皮鍋燒才會香酥、脆嫩、入口順滑,不油不膩,口感十足?!?p> “如今鍋燒以油炸為主,不過最早并不是這樣的做法。那時使用的是柴火大鐵鍋,煮完飯燒完菜之后,柴火灰燼依舊發燙,主人便把鐵鍋刷干凈,將燉煮過的豬頸肉帶皮的一面貼到鐵鍋上慢烤,過一段時間來取時,便形成了焦香酥脆的‘鍋燒’?!?p> 袁夢突然停下來,向窗外望去。從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五里街的人流。
“你在看什么呢?”秀桔問道,也好奇地向望向窗外。
“沒什么,”袁夢先是愣一愣神,很快又笑笑說,“剛才在街上看到一個人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見過?!?p> “是你以前認識的人嗎?”秀桔問他,“中學的同學,或者舊時的朋友?!?p> “不是,”袁夢搖搖頭,“也許在夢里見過,也許在前世見過……你說,幾十年后,甚至幾百年后,云華會是什么樣子?那時的人又會是什么樣子……”
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打斷了袁夢的話。
“走開!快點走開!再不走開,我可要叫巡警了?!笔切『诘穆曇?。人群很快聚集起來。
袁夢正要下樓去看個究竟,秀桔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說:“夢哥哥,別出去!外面危險!”
話剛落音,隨著“啪”的一記脆響,一個人“哎呀”一聲痛叫起來。袁夢來不及多想,掙開秀桔的手,快步跑下樓去,秀桔只得緊緊跟上。
只見小黑和幾個聚珍堂的伙計團團圍住一個人,那個人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看不清楚什么模樣,只看見一頭蓬亂污臟的頭發,黑黑的手指甲,身上的竹布長衫破爛不堪。
“小黑,出什么事了?”袁夢問道。
“少爺,這個瘋子天天到我們這里來鬧事,客人都讓他給嚇跑了!我們不能讓他再胡鬧下去了,得好好教訓教訓他?!毙『跐M面怒容地指著蹲在地上的那個人說。
“既然他是個瘋子,自然不是故意來搗亂的,攆他走就是了,你又何必打他!”袁夢的語氣嚴厲起來。
小黑聽出了小主人口氣中的不滿,忙噤了聲,垂下頭退到一邊。袁夢彎下腰,小心地將那個可憐的人扶起來。那個人慢慢地將手松開,露出一張蒼白,瘦削,骯臟的臉,一股血流正從嘴角汩汩地涌到下巴。他用無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袁夢。袁夢呆住了,那是一張他曾經熟悉的,令人尊敬的臉。
“秦老師!你是秦老師!”袁夢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為了證實他沒有認錯,袁夢轉向秀桔,握住她的手,迭聲問道:“他是秦老師,是不是!是不是!”
秀桔垂著眼睛,為難地絞繞著手里的絲帕,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點了點頭,輕聲說:“他曾經是秦老師。”
“曾經?曾經是什么意思?”袁夢更加昏亂起來。
兩滴大大的眼淚從秀桔的眼睛里滾落下來,她哽咽著說:“他不再是我們的秦老師了,因為,他瘋了!”
“瘋了!怎么會?”袁夢怎么也無法相信那個俊朗挺拔、才華出眾而又目空一切的秦瀟會變成一個瘋子。他用袖口小心地幫秦瀟擦去嘴角的鮮血,啞著嗓子喊道:“秦老師,秦老師!我是袁夢,是你最心愛的學生!我回來了!”
小黑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把袁夢拉到一邊,說:“我的小少爺,他瘋了,任你喊破了喉嚨,他都不會聽見的。你不知道,他曾經殺過人,縣城里的人誰不怕他?誰不躲著他?你還是離他遠一點吧!萬一他發起病來,傷著你怎么辦?真有個閃失,你讓我們怎么回去跟老爺交代!”
袁夢呵斥道:“胡說什么!秦老師怎么會殺人!你們這些人,就知道一味地欺善凌弱,落井下石。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么!再讓我看見你們打他,小心我不客氣!”
小黑忙噤聲縮到一邊。袁夢急切地走到秦瀟面前,重新握住他的手。秦瀟呆呆地,無動于衷地看著他,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無動于衷地看著他,然后,他緩緩地將目光移向聚珍堂,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生動起來,豐富起來,活潑起來,仿佛站在他面前的袁夢不再是他最心愛的學生,最推心置腹的朋友,而聚珍堂倒成了他最摯愛的親人似的。他就那么深情地,柔腸百結地望著聚珍堂二樓臨街的窗口,嘴里像夢囈一樣反反復復說著一句話:
“你說過要在那里等我的!你說過要在那里等我的!你說過要在那里等我的……”
袁夢的眼睛禁不住潮濕起來。他將秀桔拉到一邊,痛楚地問道:“他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為什么?是誰害了他,是誰?是誰?”
秀桔咬住嘴唇,直到嘴唇上留下兩顆蒼白的牙痕。她似乎在集聚力量。半晌,她終于鼓足了勇氣,緩慢然而有力地說道:
“你想知道是誰嗎!我可以告訴你,她就是阮心素!自從她來到這里,秦瀟就開始失魂落魄了,她是那種能讓很多男人失魂落魄的女人。他像著了魔一樣天天往香徑園跑,然后,他們兩人戀愛了,所有云華縣的人都看到他們兩人在一起,形影不離?!?p> “可沒過多久,縣城里出現了一個比秦瀟更優秀的男人,阮心素便放棄了他。他受不了這個打擊,便瘋了!你是了解秦瀟的,他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對什么都無所謂,對什么都不在乎,而事實上,他是那么的驕傲,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一擊……”
袁夢呆住了,阮心素那張冰清玉潔的臉,那弱不禁風的小小的身體,那小鹿般受驚的神情,那雙如水如夢如寒星般的眼睛飛快地在他腦海里閃過。
“不,一定是搞錯了,一定是搞錯了!她怎么會,怎么會……”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說著,頭痛欲裂。他不禁抱住頭,覺得那里馬上就要暴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