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之疆·壹
“呼羅,你從金蓮花里面出生的時候還只是一條小蛇。那一刻天上祥云連綿,霞光變幻出千百種顏色,仙樂飄飛,草地上所有的花朵不分時節(jié)一起綻放。”巫咸說,“這是真龍降生的征兆。你才修煉了五百年,就已經(jīng)可以變化成人。只要再過一千五百年,你就可以成為真正的龍了。”
巫咸是一塊大石頭,他活得太久了,身上已經(jīng)長滿青苔。他被安放在尋沼旁邊的祭壇中央,是鎮(zhèn)水的封石。
“說不定真的龍是降生在其他地方呢,”呼羅不太相信,“我的大姊姊已經(jīng)有一千一百年的道行,二姊姊也有九百年的道行,就算她們要變成龍了,我還差得很遠。”
“曾經(jīng)有個苦修的僧人經(jīng)過我的面前,我看見他對著金蓮花破顏微笑,然后結(jié)苞千年的蓮花就開放了,中間盤曲著一條身有五彩斑紋的小蛇,那就是你。”巫咸繼續(xù)說,“所以呼羅,你跟她們是不一樣的。你來到這世界的一瞬間就已經(jīng)擁有上天賜給你的一千年道行。你只要專心修煉,很快就會升龍的,那個時候就收伏洪水惡浪,澤被南疆吧。”
“南疆沒有龍么?”
“沒有龍,”巫咸的聲音永遠都像他磐石般的身體,凝固刻板,沒有波瀾沒有起伏,“所以上天將你賜予這片土地。”
“呼羅,成為龍護佑南疆是你的命運,也是你必須要擔負的責任。”
南之疆·貳
“到處都是水,難道就不能有干一點的地方嘛!”呼羅站在泥濘的灘涂上,轉(zhuǎn)身看著自己留下的腳印。作為一個妖精她還很年輕,洪水中支離破碎的南疆對一個年輕的妖精而言實在太小了。
“南疆曾經(jīng)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后來大水橫流,只有一些山尖上的小塊土地還能露出來。那些住在地下的、跑得慢的、不會游泳的,統(tǒng)統(tǒng)都淹死啦。”呼羅的二姊姊紇妺說,“我聽說南疆原來是有龍的,可是誰也不知道龍到哪里去了。巫咸總說你沾了龍神的靈氣,可是你連龍神的樣子都沒有見過不是嗎?我看巫咸是老得發(fā)瘋了。”
紇妺是住在死水湖里的水精,美麗妖嬈,發(fā)間長滿水草。她駕著一輛骷髏車,韁繩全部由溺死者的皮絞成,兩側(cè)脊骨組成的車軾上穿著靈幡,每個車輪下都壓著一圈頭骨。
當這輛車“嘎吱嘎吱”碾過,兩行車轍里就會留下奇怪的哭臉、笑臉、愁臉……那些頭骨的表情統(tǒng)統(tǒng)被壓進潮濕的泥土中,然后任由蟲蟻爬過。
從尋沼的方向突然飄來了嘆息聲。這嘆息是浮游在空氣里的一根根細絲,像蟬翼的脈紋,可以被人抓在手里,然后嘆息里的悲傷便會慢慢潛入人的身體。
“是大姊姊,她又在嘆氣了。”呼羅看見一絲嘆息鉆進自己的手掌,心中開始涌出酸酸澀澀的感覺,“她真的那么喜歡巫咸嗎?”
紇妺很厭惡那些惱人的小東西,不客氣地對它們呵一口,那些柔軟的細絲便立刻被她口中的冰霜凍住。
她滿意地看著它們“噼啪”掉在地上摔成齏粉:“大姊姊太死腦筋了。她為了巫咸在尋沼里面守了一千五百年——可是你看看他,一塊硬石頭,又老又臟,想挪一挪地方都難,有什么好的。”
“大姊姊怎么會喜歡上一塊石頭呢,巫咸從來都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嗎?”呼羅皺著眉頭抱怨,“每次我想到尋沼里面去看大姊姊巫咸都不答應(yīng)——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啊?”
“我不知道,反正九百年前我見到巫咸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是一塊大石頭了。”紇妺漫不經(jīng)心地玩弄著自己的頭發(fā),駕車慢慢融進深水里,“巫咸從來都閉口不提,大姊姊又只知道嘆氣——或者你可以自己溜進去看看?”
洪水淹沒了大部分土地,于是紇妺居住的死水湖變得格外的大,對她而言這樣的南疆沒什么不好。
越靠近尋沼空氣中盤桓的游絲就越密集,它們一開始像蜘蛛的羅網(wǎng),到后來簡直就是蝴蝶的繭殼,包裹著中間嘆息的人,呼羅的大姊姊摩蘇奴。
她撫摸著巫咸粗礪的表面,如同一只蠶幽幽地吐出那些悲傷的絲線。摩蘇奴不說話,只是一遍一遍地摩挲大石。
“你該回去了,”巫咸的聲音從地下發(fā)出,依然聽不出感情,“離開得太久,那個可怕的東西就會不安分。你應(yīng)該更加堅定,不然還有誰能夠維系這片刻的安定呢?在呼羅飛升之前,我們必須堅持足夠的時間。”
“讓我再陪你一會兒,”摩蘇奴開始嚶嚶地哭泣,她雙目中流出的綠色汁液淌到巫咸身上就長成了藤蘿的枝條,“這一千五百年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加在一起還不到五十年,我沒有你這樣堅定的心,我也會害怕沼澤深處的孤獨啊。”
呼羅從未見過摩蘇奴的眼淚,在她五百年的記憶里大姊姊永遠都帶著冰霜般凜然不可侵犯的表情,靜靜地坐在沼澤地深處裊繞的云霧之中。
——云霧里,藏著巫咸和摩蘇奴隱瞞的秘密。
南之疆·叁
祭壇背后通往沼澤的小路旁開滿了各式各樣的花朵,它們大如車輪,閃耀著妖艷的顏色,映得花瓣上的露珠都是一片姹紫嫣紅。
呼羅小心繞開沉浸在悲傷中的摩蘇奴,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走。她艱難地撥開蓋過頭頂?shù)霓~,在密實的植物叢里穿行。
她在尋沼深處找到了一尊戴著面具的男子雕像,他周身爬滿了強韌的蔓草,看起來似乎已經(jīng)存在了很多年。
呼羅見多了像巫咸一樣的大石頭,水邊的巖石也常常被浪濤拍打得奇形怪狀,像老虎的、像鯉魚的、像騾子的……可是她還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雕像,更沒有見過雕像上金銀絲交錯鑲嵌的精致面具。
她伸手去摘那面具,卻冷不防被雕像一把捉住。
“啊!”呼羅嚇得跳起來,她把他看成了同巫咸一樣的大石頭,從來不知道這個身上密密匝匝爬滿古藤的雕像還會動。
“為什么要拿我的東西?”面具下傳來嚴厲的聲音。
“你會說話,還會動!”呼羅興奮起來。最有智慧的巫咸都只會說話,還不會動。
“我不但會說話會動,我還知道你叫做呼羅,是從金蓮花里生出來的小蛇。”那個聲音和緩下來,帶著隱隱的笑意。
“啊,你怎么會知道!”
“我怎么會不知道,”他笑著說道,“你是一千五百年來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幫你實現(xiàn)一個愿望吧?”
他摘下一直戴著的面具,翻手扣到呼羅臉上。
“你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你是誰!”呼羅巴掌大的小臉罩在面具下,說話說得甕聲甕氣。
“就這么浪費你的愿望?”呼羅的回答有點出乎他的意料,“我叫卻商,是一條龍。”
“可是巫咸說南疆沒有龍。”
“他活得太久了,頭昏眼花,常常會說一些謊話來欺騙你這樣的小妖精。”
“那你為什么一直都呆在這里,任由大水淹沒南疆的山林土地呢?”呼羅拉住他的雙手向后拽,想要把他從石座上拉起來,“再這樣坐下去,等水漫到尋沼來,連你也會被淹死的。”
卻商微微使力就掙脫出來,他拿開蓋在呼羅臉上的面具:“我也不想留在這里,可是被屠龍草纏住了。這些屠龍草經(jīng)過你姊姊摩蘇奴的血液澆灌,變得不怕兵刀火劍,而我的角已經(jīng)被人割去,在這些藤蔓的牽制下沒有力量施法。”
呼羅終于看清了他儒雅俊秀的面容,和他額上兩道猙獰的瘡疤。
她擔憂地伸出手去:“摩蘇奴姊姊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她和巫咸都希望我能夠修成龍神平息大水,卻偏偏要捆住你?”
“很久以前,有個侍奉龍神的巫師因為一只妖精的美色背叛了他的主人。他們害怕龍神凌駕于萬物之上的威嚴,于是合謀用可恥的手段困住我——如果一百年之后我還不能離開這里回到海淵,就連升龍列仙的資格都會失去,再也無法懲罰他們悖逆的行徑。”
卻商任由呼羅輕輕地撫摸自己的面頰,感受她冰冷指尖傳來的微微顫抖,“他們的自私讓南疆的森林在猛浪惡波下摧折,觸犯天威的巫師自己也受到詛咒,靈魂與肉體分離,一半永遠如磐石般凝固,一半墮入無盡的六道輪回。”
“你說的人是巫咸和摩蘇奴姊姊……”呼羅甚至不敢直視卻商的眼睛。她覺得那雙眼睛里面應(yīng)該是燃著憤怒,可實際上卻商的目光又空又冷,就像穿透了眼前的一切,筆直地伸向遙遠的天地交界。
枯坐一千五百年會是怎樣的孤獨?她不知道。
“你是他們的幫兇么?”
“我、我不是!”呼羅全身像過電一樣猛地抽回手,“我不知道……他們什么也不跟我說……”
“等你飛升成龍壓制洪水以后巫咸就能夠擺脫靈肉分離的詛咒,這樣丑惡的陰謀又為什么要讓你知道呢?你還是一條年輕的小蛇,要做的只是專心修煉,幫助他們完成整個計劃。”
“不!”呼羅堅定地搖頭,因為她最親近的大姊姊玩弄了她五百年的智慧,“我不會遵從別人給我做下的決定——我知道屠龍草畏懼霜雪,只要讓南疆下雪,你就可以變成龍離開這里了。”
呼羅臉上又天真又倔強的神情逗得卻商輕輕笑起來:“呵呵,南疆終年濕熱,連寒風都吹不起來,你只有五百年的道行,能夠變化出人形就已經(jīng)非常幸運了,還想駕風御雪?”
“我不行,別人可以!”
“好吧,那我們打個賭。如果你真的讓這里下雪,屠龍草枯死之后我就帶你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如何?”

長陵信也
本文是已經(jīng)刊發(fā)過的舊稿,如今版權(quán)到期,分享至此以娛同好。 (網(wǎng)上好像早有不少龍蛇諺的盜版資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