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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舞大唐春

《龍蛇諺》-唐之都·上

花舞大唐春 長陵信也 4725 2020-12-17 09:04:47

  唐之都·壹

  在他們進入長安的那一天,全城的人都沸騰起來了。

  卻商攜著呼羅的手,自天邊踏著彩云而來。

  卻商和呼羅由明德門入城,當他們慢慢飄過城墻的時候,守城的衛(wèi)兵全都伸長了脖頸仰望這一對神仙眷侶般的璧人,他們拋下長矛和彎刀,生怕手中鋒利的頑鐵沖撞了下凡的天神。

  夾道的行人紛紛跪倒,向空中拋灑大把大把的錢幣,甚至有人在極度亢奮中用燃著的線香燙瞎自己的眼睛。

  在東西兩市貿(mào)易的肥胖胡商畏懼地放下斤斤計較的秤桿,惶恐地拜下去,口中呼喊著他們各自不同的神主。

  人群中唯有一人巋然不動,眾人皆頓首匍匐,只他超然獨立,寶相莊嚴,目光清朗。那是個碧眼鬈發(fā)的胡僧,仆仆風塵和襤褸的衣衫依然掩蓋不了他身上高僧大德的光華。

  “阿彌陀佛!”胡僧宣一聲佛號,面堂放出金光。他暗中用上了獅吼功,把黃鐘大呂般的聲音遠遠送出去。

  胡僧這一聲獅子吼將靠得近的幾人從癡醉中驚醒過來,他們趴在地上茫然環(huán)顧,終于重新站起來,仿佛剛才做了一個懵懂的夢。

  卻商輕輕一托便抱著呼羅從云端躍下來,正落在這胡僧跟前:“眾生如螻蟻,敬我、畏我。以嗔破癡只能挽救于一時,不過度幾人而已,法師靠什么普度天下?”

  “佛法!”胡僧頭頂忽地騰出明亮的光焰,豹眼圓瞪睚眥欲裂,如鐵髭須根根倒豎。

  他面目通紅,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上雙頰,脖頸上微跳的青筋狂綻,牙齒咬破嘴皮嵌進肉里,像極了經(jīng)幡里畫的夜叉鬼。

  這正是他所修行的大嗔怒像,此像顯露之時遍身肌肉僵硬如鐵,連皮下的血液都要被怒火點燃。

  呼羅被胡僧突然變化的猙獰面相嚇得尖叫起來,她害怕地藏到卻商背后,就像幾步外的怒火馬上就要將她卷走一般。

  卻商笑容不變:“佛曰‘學我者死’,身無慧根而強入佛道,粗蠢如豬不死何為?”

  “何為佛!”

  “心魔。”

  周身被怒焰包裹的胡僧終于低下頭:“我輸了。”

  他輸了這次機鋒,面紅耳赤地退到一旁,兩手合十行個佛禮:“請隨我來。”

  行人沿途跪拜,由胡僧將二人引到了慈恩寺外。

  寺中佛光大圣,萬千僧人齊坐誦經(jīng),洪健的聲音逾出墻外,像無數(shù)肩扛降魔杵的羅漢向四面八方奔行,遇著一人便當頭一棒,直喝得他醍醐灌頂靈臺大澈。

  “看,”卻商拉了拉由好奇心驅(qū)使著東張西望的呼羅,“就是那座寺廟了,我們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是什么人呀?”

  “我們的老熟人啊。”卻商一笑。

  呼羅打量著這座云閣疊起、樓重樓院復院的佛寺,房檐屋宇都裝飾得金碧輝煌,當中更有一幢七層寶塔拔地而起直去天際,蔚為可觀。

  待得進了慈恩寺大門,他們便折向西院,直朝那七級浮屠行去。

  ——這寶塔便是大名鼎鼎的雁塔。兩名持戒棍的羅漢守在門口,見到是胡僧引路,也不阻攔,便敞開塔門將三人讓了進去。

  第一層堆滿了佛經(jīng)。這些經(jīng)卷都由天竺文寫成,是當年玄奘西游從佛土取回,每一寸都貴如等長的黃金。

  第二層放的是青銅大鼎、五彩珊瑚鎏金函、珍珠七寶塔、白玉對象、翡翠對虎,琥珀瑪瑙滿地滾落,任由他們踩踏。

  第三層墻上嵌的夜明珠不分晝夜發(fā)出柔和的光亮,當中一尊紫金菩薩像,身上披著一件綴滿搖光寶玉、青金石和貓眼翠的袈裟,華貴的寶石與夜明珠相映成輝。

  呼羅看得目眩神迷,都不知道眼睛下一處該朝哪里望。

  胡僧則始終低垂著眼睛,對這些璀璨奪人的珍寶視若無睹。倒是卻商隨手拈起腳下的一顆五色玉珠哈哈一笑:“佛身非佛,一把枯骨,要他金箔袈裟何用?”

  胡僧聽了羞愧難當,幾步錯過去將菩薩身上的袈裟扯了便燒。

  卻商拋玩著那粒玉珠兒,向著呼羅打趣道:“這和尚倒護面子,也不可惜了價值連城的寶貝,一把火就燒了上百戶人家三年的口糧。”

  越往上走奇珍異寶就越多,金精水精血碧紫玉……在龍腦和安息香混合的馥郁香氣里他們漸漸升向?qū)毸淖铐攲印?p>  所有金銀珠玉發(fā)出的光彩在通往第七層的樓梯入口處全部都黯淡下去,就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漩渦把它們傲人的資本全部吸走,只留下一堆沒有靈氣的死物。

  呼羅小心地咽口唾沫,不安地等待著接下來將要見到的東西。

  ——實際上她的擔心完全多余,第七層空空如也,落滿了灰塵和蛛網(wǎng)。只一枯僧靠在墻根處,佝僂著背結(jié)跏趺坐,如一截烏木刻出的人像,連胸口也沒有呼吸起伏的痕跡。他額頭的皺紋里填滿了細小的灰土,耳鼻間盤踞著幾只長腳蜘蛛,幾層蛛網(wǎng)像面紗一樣覆在蠟黃的臉上。

  “是這里了,”胡僧雙手合十再拜,“我本是摩揭陀國那爛陀寺外一只獅子,受義凈法師點化修成人形隨他東歸。我枯石師兄亦非常人,乃南山靈石所化,如此坐禪已逾百年,只因業(yè)根纏繞無法得證佛果。”

  “法師于大薦福寺圓寂時囑我護持師兄,待到神龍南來之日,助他了結(jié)師兄的因果。”胡僧還要再說,卻被卻商揮揮手止住。

  “我知道了,大和尚你這是有求于我,”卻商面無表情地繞著枯石僧踱步,緊盯他閉闔的雙目,“其實他要躲避的東西充斥天地無處不滿——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在卻商話音落下的瞬間,竟有一些花籽在枯石僧衣縫里生發(fā),在這密不見天的一隅競相吐出姹紫嫣紅的花朵。

  藤蘿牽連纏綿,貼著墻面和地面向著四周蔓延,濃綠的枝芽似乎要變成水滴下來,映得枯石僧毫無生氣的臉都綠了。

  卻商面無表情踏前一步:“你要躲避的東西充斥天地無處不滿——你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枯石僧緩緩睜開眼睛,空茫的目光掃過兩人,最后靜靜落定在呼羅臉上。

  唐之都·貳

  長安城的黑夜又濃又重,呼羅踢掉腳上惱人的鞋子,恢復了半人半蛇的形態(tài)游上一片連綿的屋脊。

  她喜歡在夜半無人的時候攀上鋪著清涼滑溜的琉璃翠瓦的屋頂,張開云紋流彩對襟衣的大袖迎上夜風,大口呼吸關中平原上干燥的空氣。

  每天都有上百箱珠寶首飾堆放在呼羅面前任她挑選,那些身份尊貴的肥胖美人們急迫地想要模仿她的一切,昨天頭發(fā)上插了怎樣的千枝蓮花金鈿,今天又簪上了哪種樣式的蝴蝶垂珠步搖……只要呼羅喜歡,這些東西就是美人中間最搶手的首飾,捧著千金也難求;一旦她厭倦,這些精致的寶貝又立刻被扔進了塵土。

  喧鬧的白天過去,當呼羅獨自對著釅釅夜色的時候,她又會開始想南疆潮濕的沼澤、想二姊姊紇妺的骷髏車、想大姊姊摩蘇奴游絲般的嘆息、想沉默不語的巫咸和那天的大雪。

  自從找到枯石僧卻商就很少陪她了,只告訴她要在下個滿月之前造一艘大船,然后借月光的力量帶著她沿天河飛向東方的大海。

  趕來聽從卻商調(diào)遣的人里不缺能工巧匠,達官貴人們心甘情愿地奉上各種珍貴的木材,宮廷專用的金絲楠、五百年的陰沉木、安南國進貢的雞翅木……他們期望著自己貢獻出的木材能有一塊被選中,有幸成為卻商恢宏的大船的一部分,像等待神明的恩典。

  ——可是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知道卻商什么時候才能再牽起她的手四處云游。

  兩行清清的淚水迎著風漣漣落下,呼羅“沙沙沙沙”地在房頂上游曳,悄悄經(jīng)過無數(shù)人午夜的睡夢。

  “呵呵呵呵,這不是那天踩在云端上跟龍神一起來的小蛇嘛,”背后突然有人笑起來,“你再朝哪邊走,可就是務本坊了哦?那邊晚上都有惡鬼游蕩,你可是讓整個長安城都瘋狂的小蛇呢,讓它們把你吃了怪可惜的。”

  “你是誰?”呼羅朝聲音來的方向抬頭看去,只見伸入圓月的飛檐上坐著一個嬌小的剪影,九條毛茸茸的尾巴在她身后扇子一般打開。

  “蘇小九,我可是這里活得最久的狐貍喲。”她拿袖角遮著嘴咯咯笑起來,先是肩膀微微聳動,后來兩條腿也開始搖晃,終于笑得花枝亂顫。

  “最久是多久?”呼羅奇怪地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狐貍精,不明白活得久為什么能讓她笑得這么夸張。

  “唔……我也記不清,最早是住在一個叫阿房宮的地方,后來那里被一個發(fā)了狂的男人一把燒啦,我就跑到長安城里來了。這么算算,總也有九百年了吧?”蘇小九托著下巴笑嘻嘻地望著呼羅,“我在這里坐了三天,每天都看到你,要不是剛才我說話,你還是沒發(fā)現(xiàn)我。”

  “嗯……”呼羅低下頭想自己的心事,離開南疆之后她極少與陌生人講話。

  “我看你總是迷迷糊糊的,只知道一個人偷偷掉眼淚,是不是想家了啊?”

  呼羅低下頭:“我闖了禍,姊姊都怪我,是卻商帶著我從南疆出來的……可是他現(xiàn)在每天都很忙,都不管我了。”

  “哦,這么說你是跟男人跑出來的,”蘇小九眼珠一轉(zhuǎn),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還真的很寶貝你呢,捧在手心里又是團花簇錦又是珠圍翠繞地哄著,打扮得把皇帝家的女兒都比下去了……不過龍神啊,他造船終究是要回到海淵里去的,到時候你怎么辦?”

  “卻商不會丟下我的。”

  蘇小九意味深長地笑起來:“你就那么肯定?你看,他只不過幾天不理你,你就傷心得要死,要是他真的不要你了,你還不難過得碎成一片一片的啊?”

  呼羅突然沒來由地害怕起來,她迷茫地搖頭:“卻商怎么會不要我呢……我打賭贏了,他答應我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再逗你,你又要哭了。”蘇小九趕忙揮揮手——她才不是一個壞心眼的妖精呢,只是有點好管閑事。

  “知道什么?”

  蘇小九擔心再講下去還是沒完沒了,腳尖一踮便輕飄飄從飛檐上躍起,張開九條尾巴,在空中一折身融進黑夜里:“嘻嘻,小笨蛋,你是愛上他啦!”

  呼羅迷惑地看著九尾狐遠去的背影,有點弄不明白這個忽來忽去的漂亮妖精究竟要干什么。

  她收回目光正要往回走,就瞥見北邊務本坊的方向迎頭奔來一具大骷髏。

  它實在是太大了,幾乎有兩個人重在一起那么高,全身的骨頭架子浸在月光里泛著銀樣的光澤。它邁開兩條長腿狂奔,發(fā)出“咔啦咔啦”的脆響,好似隨時都要散開一樣。可是它跑得飛快,一轉(zhuǎn)眼就奔到了跟前,二話不說撈起呼羅扛在肩上轉(zhuǎn)身就跑。

  呼羅被嚇懵了,先任由骷髏扛著跑了一陣才回過神來,揮著尾巴在它身上又纏又打:“你要干什么,放我下來!你只有一副骨頭架子,還吃我做什么!”

  那骷髏也隨她打在身上,悶聲悶氣地答道:“我不是長安城里吃人的妖怪。我名叫閻髑骨,本是僰侯國主君,淹死在死水湖后就做了紇妺娘娘的鬼奴,她差我來捉你回去。”

  “是紇妺姊姊!她不氣我了嗎?”呼羅猛地雀躍起來。

  “南疆各處都結(jié)了冰,紇妺娘娘的法力被削弱了,”閻髑骨道,“她說你再不回去,摩蘇奴娘娘就要死了。”

  “摩蘇奴姊姊!為什么啊?”雖然討厭被欺騙,但是當摩蘇奴憔悴的樣子浮現(xiàn)在眼前,呼羅還是覺得內(nèi)疚。

  “她為了把剌金舐的孩子送回去,在邛雷澤遭了嚴凍,全身的藤條都枯死了。”

  “她已經(jīng)瞎了啊……”呼羅默默地流下淚來,“是我的錯,連累我的姊姊代我受苦。”

  她忽地抬起頭:“只要我回去摩蘇奴姊姊就能好起來嗎?”

  “巫咸大人說你其實是……”

  扛著呼羅飛奔的閻髑骨猛地剎住,說到一半的話也留在了嘴里。

  薄薄一層輕紗似的月光下,對面立著一人,長發(fā)披散白衣欲飛。他正好攔在房脊正中,阻住了閻髑骨的去路。

  “……卻商!”

  呼羅從沒見過他這樣冷峻的表情,目光像一把刀,即便是一下掃過她都會覺得面上生疼。

  “她不會跟你回去。”卻商又一字一頓地重復遍,“她不會跟你回去!”

  閻髑骨把呼羅從肩上放下來,攔在她面前:“紇妺娘娘吩咐我一定將她‘捉’回去,不管她愿意不愿意。”

  它交叉雙手分別從胸骨的左右兩邊各掰下一根肋骨,猛地一抖,在手中變成了兩柄泛著寒光的骨刃。

  卻商仰天哈哈一笑,右手凌空一抓,便從如水的月光里抓出一桿渾身通透的長槍。他拿在手里剛舞了個花,腳下微錯,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欺到閻髑骨身前,槍如銀練!

  槍式變幻不定,閻髑骨只能靠兩柄骨刃左支右絀勉力抵擋,它把骨刃舞得水潑不進,卻總也甩不脫那毒蛇一樣刁鉆的槍刺。

  呼羅只能看到卻商手中似有一匹白練在閻髑骨面前化作銀光璀璨的一團,耳中“叮叮”之聲密如驟雨。

  其實每一聲響就是卻商的槍尖點在了閻髑骨身上某處,如是換做常人早已化為血肉模糊的一團,好在它僅剩一副白骨,沒有皮破肉綻之虞。

  “魂魄離散!”卻商突然收勢,槍尖平指閻髑骨眉心。

  閻髑骨的全身都在發(fā)出“嘎啦嘎啦”的輕響,它緩緩地回頭朝呼羅看去,只一眼,便“嘩啦”坍塌下去,散成一堆碎骨。

  “巫咸大人說你其實是……”

  骷髏的碎片掙扎著要說完最后一句話,被卻商一腳踏上去,只留下幾塊頭骨殘片。

  卻商看也不看腳下的骷髏,牽起呼羅的手,輕輕撫摸她的長發(fā),目光又變得月光般柔和:“我們回去。”

  呼羅垂下頭,眼角余光呆呆地看到閻髑骨化成的骨渣被一陣細風卷走。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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