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亮的時候,雨線終于稀疏下來,幽幽灑落,滲著寒意。
有什么東西搭上文徵安的肩膀,他驀地睜開眼。正對上烏老大帶著驚懼的目光。
“全走了,”烏老大壓著自己的氣息,盡量不顯得慌亂,“走腳的和那些死人全不見了。”
文徵安猛地站起來,環(huán)視四周,伙計們臉上都像是壓了一層烏云。
趕尸匠和他們驅(qū)趕的僵尸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就和他們毫無預兆的出現(xiàn)一樣。
“我怎么會不知道?”他喃喃自語,心下壓著驚疑,“我沒有睡著。”
“沒一個睡死的,”烏老大說,“遇上這種怪東西,有哪個真敢放下?lián)愉侀_睡?我一晚上沒合眼,耳朵都貼在竹樓板上,就是一根針掉下來也能知道。可是我昨天晚上除了下雨,根本沒聽到別的響動。他們……就像化在空氣里了!”
石周被這話嚇得一哆嗦:“可、可是守夜的老王他們那邊沒說有動靜啊……還真能化在空氣里?難不成這趕尸匠趕的是死人,自己也是鬼魂?”
烏老大心里一跳。他不相信那些怪力亂神的東西,可一進這片林子就不得不提防毒蠱巫術(shù)的陰險。
商隊行走貿(mào)易,把金貨看得比性命還重,負責看守貨物的人必定時時向商隊頭腦報告消息,但樓下棚子里的老王卻一直沒有動靜。
烏老大立刻警覺起來:“都帶上家伙跟我來!去老王那邊看看牲口和貨箱!”
路途兇險,行商們都帶著防身的刀具,這個時候全派上了用場。
烏老大揀了兩條長刀,一條右手抓著,另一條托在左手上掂量:“文少爺……”
他不住地打量一臉書生氣的文徵安,沉吟著。
文徵安明白他的意思,接過長刀點點頭:“從前在漠北的時候遇到馬匪,也接過幾仗。”
“好!”烏老大一揮手,“弟兄們相互照應著,走!”
寨子里沒有人聲,只有行商們踩在竹梯上,吱呀聲中偶爾發(fā)出破裂的爆響。
昨晚留在樓下守夜的幾個人全不見了蹤影,不過牲口都還在,貨箱也沒少,只是箱子上的鎖都被撬開,落了一地。
烏老大一怔,面色蒼白,很快又恢復過來。他走到其中一只半人高的藤箱邊敲了敲,側(cè)耳傾聽里面的響動。良久,才舒出一口氣。
“東西沒少,”他轉(zhuǎn)過身,如釋重負的神情一閃而過,“現(xiàn)在分頭去找老王。留神點。我在這里看著東西。”
伙計們答應了,成群結(jié)伙走入雨中,向著各家竹樓奔去。
“或許老王他們只是有事情臨時走開了,不要太擔心。”文徵安注意到身邊走著的石周始終繃著臉,抱緊懷里的長刀不發(fā)一言。
老王是石周的同鄉(xiāng),帶著他出來闖蕩,一路上對這個還有些膽小的大孩子很照顧,處處關(guān)懷,就像護犢的老牛。
石周臉上堆著愁云,不置可否地搖搖頭。不單是趕尸匠不見了,連守夜的人也一起消失,疑慮像玄冰貼在每個人的脊背上,冷得透骨。
“找到了!找到了!”
所有人循著遠處伙計的喊聲奔去,聚集在一塊突起的大石之后。
老王仆倒在泥漿中,渾身是血。他的下肢似乎被人用大力折斷了,兩條腿上雪白的骨茬刺穿皮肉凸出來。他是從幾百步外的樹林里掙扎著爬到這里的,在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暗紅印記仿佛一只血蝸牛。
行商們順著老王爬過的方向看去,其他幾個伙計被擰斷了脖子掛在樹上,被風吹著像懸掛的魚干一樣微微搖晃。
“是……是那四個吆死人的……他們……那些東西……”老王還有一口氣在,撐著勉強說了幾句話便昏了過去。
“怎么會?”石周看到眼前的慘狀,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的抽噎了。他頹然地坐倒在泥水混合的地上,胃里面翻江倒海的難受。
“這地方太邪性了,不能再留!”有伙計說。
“他媽的,昨天晚上云頂寨那個娘們兒就看出來不對勁自己偷偷跑了!他們兩家土苗子有仇,丟下我們外面的人替死!”
咒罵聲響起來,攪得每個人心煩意亂。
烏老大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臉上陰沉得像是積了幾層鉛:“媽的,廢話都別說了,照料著老王,收拾東西趕緊上路!”
大雨已經(jīng)不再下了,可是積雨云依舊聚集在上空,下一場雨不知何時又會到來。
手腳麻利的行商們熟稔地將貨箱裝上馬背,空氣里只有繩索摩擦的聲音和騾馬的低鳴,烏老大左右手各抓著一條長刀,眥目橫眉地來回巡視。
文徵安少爺身份,伙計們不讓他搭手幫忙,便只好在旁邊跟石周一起守著老王。大量的失血讓這個老行商面色蒼白,四肢都漸漸冷下去,只一口氣吊著,心窩里尚有點溫度。
“文少爺,”石周呆望著腳下的泥水映出自己的臉,突然低聲問,“你說人活著一輩子究竟是為了什么呢?離家去里要闖條生路,可最后人就這么沒了。”
這個問題實在讓文徵安難以回答,他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就算過了一生,也未必能夠真的明白吧?沒有誰可以過得一生無憂,不要太難過。”
他抬頭,瞇起眼睛去看密云中透出的絲縷陽光,突然開始沒來由地擔心那個昨晚偷偷勾他手指的女孩。
烏老大押著商隊出寨,他最后回頭望了一眼懸掛著行商尸體的老樹,虎牙寨的竹樓在雨水的沖刷過后泛著瘆人的慘綠。
“小心頭上!”
在經(jīng)過寨口門樓的時候一向沉靜的文徵安突然放聲大喝。他瞪著烏老大的頭頂上空,似乎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行商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爆出一聲驚呼。
同一時間,烏老大聽見腦后傳來低沉的風聲!
情急之中他仰身一個鐵板橋,驚險地避過了破空而來的巨椎。
那柄由青銅鑄成的巨椎足有上百斤重,卻被襲擊者握在手里揮舞如風。黑衣的不速之客以不可思議的動作倒掛在門樓的橫梁上,關(guān)節(jié)彎曲到難以想象的程度,向著烏老大再次撲擊而下。
烏老大在巨椎帶起的迎面厲風中難以呼吸,他腳下碎步疾退,進入到行商們用長刀架起的防御圈內(nèi)。多年的行伍經(jīng)驗再次救了他,銅椎走偏擊在側(cè)柱上,立時將它砸個粉碎,倒掛的黑衣人應聲翻落。
“是、是昨天晚上那些死東西!僵尸!”
黑衣人落地之后伙計們看清了它腐敗的面孔,它眼眶中尚未完全朽壞的眼球正緩緩轉(zhuǎn)動著掃視四周。
文徵安覺得自己頭皮發(fā)麻。從剛才的表現(xiàn)來看這個僵尸不僅身體柔韌而且怪力驚人,如果昨晚見到的所有僵尸同時出動,抹掉這支并不十分龐大的商隊其實并不是什么難事。
只是眨眼的瞬間,黑衣僵尸已經(jīng)突進到距離人群幾步遠的地方,它群起巨椎狠狠砸向行商們豎起的長刀。一柄長刀在猛擊之下應聲斷裂,更多的從行商手中被崩落,飛旋著插進四周的泥土。
“啊!”痛呼的人無不滿手鮮血,他們的虎口在硬接剛才的雷霆一擊后被震裂。
烏老大貼地滾身一轉(zhuǎn),抄了條長刀入手,趁僵尸下一步動作之前近身向它斬落!
“噗”一聲悶響,長刀就像是砍到了木頭上。僵尸持椎的整條手臂被砍掉,而它卻像完全沒有感覺,在烏老大退避之前揮出左手死死卡在他的喉間。
烏老大像是人偶一般被僵尸提在手中揮動,他緊閉著眼,面色很快變成紫紅,脆弱的喉骨在那樣可怕的手勁下隨時會被捏個粉碎。
持刀的行商們把僵尸圍在中間,可是攝于它的威勢,沒有人敢上前。烏老大似乎已經(jīng)陷入了絕對的死地。
此時一直隱沒在人群中的文徵安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猛地突前,撲上僵尸沒有防備的后背,攀著它的脖子將六寸長的匕首從耳后送進去,直沒入柄。
沒人知道這個平素溫文爾雅的少爺還會有這樣的身手,從突前到出刀都快得讓人難以看清。
匕首直接傷到腦髓,對手若是常人當場便會斃命,可是在僵尸身上全無作用,反而將它激怒,像紅了眼的蠻牛一般橫沖直撞。
“手!”烏老大突然睜眼,艱難地吐出一個字。他緊咬牙關(guān)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幾乎要昏厥過去。
文徵安明白了。僵尸殺不死,卻可能被砍掉手腳變成沒有威脅的一團死肉。他急忙去拔匕首,卻發(fā)現(xiàn)它被死死卡在僵尸的腦骨中無法退出來。
一個老成的伙計看準了時機,在它手臂伸直的剎那奮力斬下,筋骨斷裂的瞬間烏老大從有著可怕膂力的僵尸手中掙脫出來。沒了誤傷同伴的顧慮,伙計們一擁而上,揮動長刀將失去雙臂的僵尸大卸八塊。
烏老大拍拍自己的脖子試著轉(zhuǎn)動腦袋:“媽的,差點兒就喪在死人手里變死人了。”
他奇怪地看了坐在地上氣喘吁吁的文徵安一眼:“從耳后下刀,那里頭骨有空隙,是個死穴……文少爺剛才亮的身手,倒像是刺客專門殺人用的。”
剛才的一擊似乎已經(jīng)用盡了文徵安全身的力氣,他無力地搖搖頭:“出門在外,學著防身的。”
袖管里爬滿雙首蛇紋的左臂因為過度用力開始隱隱作痛,仿佛有烈火在灼燒。文徵安強忍著疼痛,不讓行商們注意到自己的異樣。
“這玩意兒……到底什么來頭?”一個伙計拿刀尖扎了扎身上開始漸漸腐爛的僵尸,依然心有余悸。
“昨天白天見的時候數(shù)量多是多,可還沒多到晚上那么嚇人的地步,”另一個接過話頭,“難不成這些死東西還能生崽子不成?”
這個說法十二分的滑稽,卻沒有誰能笑得出來。
“昨天晚上我們看到的那些——包括眼前這個,都是虎牙寨的山民。”文徵安突然低聲說。
“什么!”
有人的聲音因驚恐而變得顫抖。
“看到它們身上的刺青了么,吐信雙首蛇,跟阿遙姑娘頸上紋的一樣,”文徵安示意眾人看僵尸被斬落的右臂,“它們才是寨子真正的主人。或者說曾經(jīng)是。”
行商們驀地明白過來,昨天晚上寨子不掌燈,是因為虎牙寨里的山民全都已經(jīng)死了,而死人是不需要點燈的。
就像是故意加重籠罩在商隊頭頂?shù)目植罋夥找话悖瑪z魂鈴從四面八方響起,忽而像空中撲飛的群鳥俯沖而下,忽而像爬地的藤蔓蜿蜒而至,忽而化作細如絲的陰風從后頸滑過,忽而又化作密如沙的冷雨向四方爆散。
“走,走!給馬屁股上加鞭子,趕快走!”烏老大揮舞著手臂,兩眼通紅,“要活命的,都提著膽子!攔著弟兄們的生路,管他鬼怪死尸,都靠刀頭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