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沼二十丈之下的地底竟然開鑿出了古樸宏偉的宮殿,莊嚴和肅穆中讓人像一粒浮在空中的細沙,只能自慚渺小。
長久淹沒在地下并沒有令這座宮殿失去生機,有粗大的古樹生長在地宮深處,它盤曲參差的氣根爬遍了石壁的縫隙,像守護巨獸虬曲的利爪將地宮緊緊罩住。
陰沉的光線從頭頂一方洞口落下來,照出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沼澤中的巨蟒無法通過洞口進入地宮,行商們仰望著雕滿古老紋飾的穹頂,有一種逃出生天的狂喜。
“他媽的這個臭娘們差一點就要了咱們的命!”烏老大揪著阿遙的領口,幾乎要一拳向她砸下去。
“我、我沒有!”
阿遙平時牙尖嘴利,可是對著兇神惡煞的黑大漢子,她一肚子的委屈也只能化成眼淚在眶子里打轉。
“不是你?你們這些南蠻子天天耍蛇弄蠱,那些大蛇還不是你招來的?”死里逃生的伙計們心中的怒火立刻被點燃了,提起刀就要去砍阿遙帶著的幾條大蛇,“虧得老子命大,不然就給你們這些狗日的供給蛇神打成幾塊吃了!”
“要殺你們還用得著帶你們來黑水澤?早在云頂寨就把你們抽筋剝皮了!”阿遙使勁想從烏老大手里掙脫出來,一邊不服氣地大喊。她不怕行商們手里的刀子,可是那些冤枉她的話讓她聽了心里發苦。
烏老大兇性上來,一個耳光甩在阿遙臉上:“少他媽廢話!你今天要是不把那些蟒蛇都弄走,老子割了你的舌頭!”
“恃強凌弱不是大丈夫所為,況且阿遙在虎牙寨的時候也的確舍身幫過我們。”文徵安擋在烏老大面前,抓住他又要一個耳光扇過去的右手。
“文少爺是讀過書的人,圣人講的道理我不懂,”烏老大發了狠,“可是我知道圣人沒闖過南疆,要是他來過早就被要了命!生死關頭,文少爺還有什么圣人大道可講?”
“有所不為!”
這個一直都溫和平靜的富家公子突然間像變了一個人,他攔在兇悍的烏老大面前,擋住了就要揮向阿遙的拳頭。
“到這個地步,你還是不打算告訴我們么,”文徵安平靜地看著烏老大的眼睛,一瞬不瞬,“貨箱里裝的究竟是什么,能讓那些趕尸匠和土民都要我們的命?”
“什么?”烏老大猛地一怔,他怒目橫眉,卻依然只能看到文徵安淡漠的臉。
“二十幾個人的商隊卻帶了四五十個人的口糧,其實在遇到僵尸的那天晚上就已經不剩下什么了吧,”文徵安的眼神犀利起來,跟往常平庸隨和的他簡直判若兩人,“什么東西不裝密封的木箱卻一定要裝在透氣的藤箱里,逃命渡河的時候還一定要放在馬背上,不能給水浸?”
烏老大全身豹子一樣緊實糾結的肌肉繃緊了,臂上青筋條條綻出:“你知道了?”
“下手殺石周的人是你。”文徵安卻不回答烏老大的問話,“僵尸殺人靠的是蠻力,沒有抹脖子的陰勁。如果脖子上硬吃它們一刀應該會身首分離;可是我看石周的傷口,卻是被人從背后靠近拿匕首貼著頸子劃開的。”
他接著說:“因為他在云頂寨的那天晚上看到了貨箱里面裝的東西,你要殺他滅口。”
“沒膽不闖南疆,怕死富貴莫商量,”烏老大口氣里帶著鄙夷,“在官道上都能遇匪,走南疆的生意都是把腦袋系在褲腰上掙活命錢,死個人怎么了!看到死人就嚇得不行,與其等著被嚇死,不如給他個痛快!”
“老王是石周的父親!”文徵安再也無法壓抑自己心中的憤怒。
“媽的,”烏老大狠狠啐了一口,他的兇蠻在與文徵安目光相觸的一剎那被徹底打垮,“那些東西是賣給土苗子煉蠱的,從他們手里撈錢走的是鬼陰關,放在中原是坐死罪的買賣,進了南疆也得提著腦袋,早晚有報應。說是撈夠了就大富大貴,可走這趟生意的沒一個有善終!南蠻子的蠱煉蟲煉蛇,一樣煉人!這鬼地方來一次就得把命送在這里。”
“知道得這么清楚,我可不好放過你。”
一個女人的聲音笑著說。
“蛇!蛇!”幾個伙計叫起來,黑暗中無數條粗大的陰影像涌動的海潮一般緩慢逼近,“它們怎么會跑進來的?怎么會跑進來的!”
行商們已經到了窮途末路,蟒蛇的包圍圈越來越小,四面八方的“嘶嘶”聲響得讓人發怵。
終于有一條大蛇按捺不住,挺起一人高的身軀傾軋下來,張開車輪大的巨口撲進人群,將躲閃不及的伙計的腦袋整個咬碎。
它尖利的倒鉤牙插進血肉里,緩緩蠕動著身軀從肩膀開始一點點吞吃那個伙計的尸體,仿佛一只大口袋從他頭頂慢慢罩下去。
文徵安趁烏老大手勁放松的時候把阿遙拉到一邊,靠著石壁緩慢悠長地呼吸,調整著自己的心跳。
“文兄弟手上有人命的吧?”烏老大咬牙笑起來,已經改口不再叫文少爺了,“讀死書的秀才走不到半路就得死。你這樣的身手,沒在刀光劍影里打過滾練不出來。”
文徵安抬頭望著穹頂上垂下滴水的鐘乳石,淡淡笑了,點頭:“看出來了?”
“早該看出來的,只是文兄弟你長了張書生臉,說話又客氣,猜出來了自己都不信,”烏老大搖搖頭,“殺個把人老記掛著,覺得罪過了,那是兄弟你有良心。像我們這樣的人,幾壇子酒干下去,一醉一醒也就忘了。”
“那樣也很好啊。”
一滴水順著鐘乳石尖落下,不斷加速墜向地面。
“作孽十幾年,要死在這里了吧?”烏老大脖子上梗起青筋。
蟒蛇們在水珠著地的瞬間一擁而上,抽動龐大的身軀盤纏在失去抵抗能力的行商身上,絞碎他們全身的骨骼。
文徵安被緊緊裹住甩倒在地,腥臭的蛇身越擠越緊,呼吸變得異常艱難,只有左臂還露在外面徒然摳在鱗甲的空隙里,肋骨似乎都碎了。
他聽見旁邊的烏老大體內傳來骨頭爆裂的悶響,只哼了一聲,緊接著就再無聲息。
他向著虛空中某個方向伸出手,想要拉住一只溫暖柔軟的小手。
地宮黑暗的角落里一點冷光亮起。
團聚成球的大蟒簇擁著那個身姿婀娜的女人款款走來,她手中舉著平靜燃燒的磷火,神色漠然。
縈鬼用腳尖勾起文徵安的臉,輕笑起來:“我不殺你,你可有良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