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浸了水的墨,在杏花村青瓦上洇開。朱蘭兒蹲在溪邊浣衣,木槌敲打粗布的悶響驚飛幾只白鷺。她望著漣漪中晃動的碎影——水中少女眉眼清秀,頸間青玉卻泛著猩紅光暈,仿佛一滴凝涸的血。這玉是她在王家醒來時便攥在手心的,王嬸說許是爹娘留下的念想。可每當觸碰玉片,總有零星的畫面刺入腦海:染血的掌心、震耳的龍吟、月光下扭曲的影子……
“阿蘭!”王嬸的呼喚穿過薄霧,“村口來了位游醫娘子,說是專治小兒夜啼!”
朱蘭兒指尖一顫,木槌“咚”地墜入溪流。自打前些日子在山中遇險,她每夜都會被相似的噩夢驚醒——父母倒在血泊中的手緊緊相扣,可他們的面容卻模糊如隔紗帳。此刻聽到“夜啼”二字,她下意識捂住胸口,仿佛那里揣著團燒紅的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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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老槐樹下,一襲素青襦裙的女子正在晾曬藥草。她發間銀簪雕作竹枝模樣,腕上纏著褪色的紅繩,俯身時裙裾掃過青石板,竟未沾半點塵埃。見朱蘭兒走近,女子抬頭輕笑,眼尾淚痣隨之一顫:“小娘子可是夜半驚悸、盜汗浸枕?”
朱蘭兒后退半步。這聲音溫軟如春水,卻讓她脊背繃緊——對方腰間銅鈴叮咚作響,與夢中某個模糊的聲響微妙重合。她抿緊唇搖頭:“我睡得好?!?p> “是嗎?”女子從藥簍取出一枚香囊,淡紫流蘇綴著琉璃珠,“這安神香用合歡皮與柏子仁所制,能鎮魂安神?!彼f香囊時袖口微揚,一縷清苦藥香鉆入朱蘭兒鼻尖,竟與記憶深處某種氣息隱約呼應。
朱蘭兒遲疑著接過香囊,忽覺腕間一涼。女子蔥白的手指已搭在她脈門上,力道輕柔卻不容掙脫:“脈象浮滑,陰氣侵體……小娘子近日可曾接觸過極陰之物?”
溪水聲驟然遠去。記憶如毒蛇吐信:林間翻涌的紫霧、枯藤在掌心化作黑灰、阿虎驚懼的眼神……朱蘭兒猛地抽回手,香囊落地濺起塵灰:“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女子也不惱,俯身拾起香囊輕拂:“這玉倒是稀奇?!彼抗饴湓谥焯m兒頸間,“像是被靈力溫養過的古玉,可惜……”指尖即將觸到玉片時,朱蘭兒如受驚的幼獸般后跳,碎玉撞在鎖骨上灼得生疼。
“可惜裂了?!迸邮栈厥?,腕間紅繩暗紋忽明忽滅,“裂縫里滲進怨氣,久了會噬主?!?p> 朱蘭兒攥緊玉片轉身便跑。夜風送來女子一聲嘆息,輕得像飄落的槐花:“終究是像極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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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梆子響過,朱蘭兒蜷在炕上數窗紙的破洞。月光漏進來,碎玉忽然泛起微光,光暈中浮現零散畫面——綰著雙鬟的少女將玉片系在女童頸間,笑語如銀鈴:“蘭兒要永遠戴著,這是娘親的護身符!”可轉瞬血光漫天,少女的輪廓碎成齏粉,只剩凄厲龍嘯在顱腔內震蕩。
朱蘭兒猝然坐起,冷汗浸透中衣。她赤腳翻出窗欞,鬼使神差般往后山奔去。腐葉在足下發出細碎哀鳴,亂葬崗的磷火如鬼眼眨動,她卻仿佛被什么牽引著,直往霧靄最濃處去。
“再往前三步,便是百年怨尸的埋骨處?!?p> 清冷女聲自頭頂傳來。朱蘭兒抬頭,見白日那游醫娘子正斜倚古槐枝頭,玄色勁裝與夜色融為一體,唯腰間銅鈴泛著幽光。此刻她卸了溫婉假面,眉目凌厲如出鞘劍。
“你究竟是誰?”朱蘭兒后退半步,足跟踢到半截白骨。
蕓娘翩然落地,符火“噗”地自掌心燃起。幽藍火光映出滿地殘碑,也照亮朱蘭兒慘白的臉:“我名蕓娘,來替你鎮魂。”她忽然并指如劍,三枚金針破空而來,精準刺入朱蘭兒百會、膻中、氣海三穴!
劇痛自丹田炸開。噬魂珠暴怒震顫,魔氣化作荊棘纏向心脈,卻被金針鎮得寸步難行。朱蘭兒疼得蜷縮在地,恍惚見蕓娘腕間紅繩咒文流轉如鎖鏈,竟與父親臨終前衣襟上的血紋一模一樣。
“明日寅時,帶著玉來竹林?!笔|娘將一卷泛黃絹冊塞入她懷中,轉身時衣袂翻卷如墨云,“若想活到及笄之年,就莫讓第二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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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未散,朱蘭兒攥著絹冊溜進后山竹林。泛黃紙頁上繪著打坐人形,朱砂批注的字跡遒勁飛揚,她指尖撫過“氣貫長虹”四字,忽覺碎玉微微發燙——玉背陰刻的“蘭”字,竟與這字跡別無二致。
“左腳踩離位,右手指天樞。”
蕓娘的聲音自竹梢傳來。朱蘭兒慌忙藏起絹冊,卻見對方已盤坐青石上,晨光為她的輪廓鍍上金邊:“魔氣如野火,需借天地正氣為爐鼎。閉目,吸氣時觀想紫氣灌頂……”
朱蘭兒依言照做。初時只覺胸口滯澀,漸漸卻有暖流自丹田涌向四肢,如春溪化凍。噬魂珠不甘地震顫,卻被暖流裹成繭,竟難得安分下來。
“你根骨極佳。”蕓娘忽然開口,目光掃過她頸間碎玉,“這導引術原是你……原是一位故人改良的?!?p> “故人?”朱蘭兒敏銳捕捉到對方話中的停頓。
蕓娘折竹為笛,吹出幾個零散音調。朱蘭兒心頭突地一跳——這旋律分明在夢中出現過,伴著女子溫柔的搖籃曲。
“他常說,世間功法本無正邪,端看用者之心?!笔|娘摩挲著笛身刻痕,那處有個模糊的“青”字,“就像這竹子,可制笛亦可削劍?!?p> 朱蘭兒正要追問,遠處傳來阿虎的呼喚。蕓娘倏然收笛,符紙簌簌落下封住她五感:“今日到此為止。記住,修煉時魔息最弱,若遇危急,可借草木清氣遮掩氣息?!?p> ***
暮色四合,朱蘭兒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躍動間,碎玉在衣襟內忽冷忽熱。她想起蕓娘腰間那枚銅鈴——鈴身云紋與父親舊衣上的繡樣如出一轍。
“阿蘭,喝碗姜湯?!蓖鯆疬f來陶碗,熱氣模糊了滄桑眉眼。
朱蘭兒捧著碗,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人死了……會變成星星嗎?”
“你爹娘定在天上守著你呢?!蓖鯆鸫植诘氖终茡徇^她發頂。
竹笛聲就在這時隨風潛入。朱蘭兒借口如廁溜出院子,循著笛音來到溪畔。蕓娘背對她立在月光下,玄衣被夜露浸得發亮。
“此玉名喚鎖魂玦,原是一對?!彼鋈婚_口,掌心托著半枚玉佩,與朱蘭兒的碎玉嚴絲合縫,“當年你周歲抓周,抱著它死活不撒手?!?p> 朱蘭兒如遭雷擊。記憶如潮水沖破閘門——女子將玉片系在她頸間,男子笑著舉她過頭頂,玉佩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
“他們是誰?”她顫聲問,喉間涌上腥甜。
蕓娘轉身,鎖骨處猙獰疤痕自衣領蜿蜒而出:“是你寧死也不愿忘卻之人?!币癸L卷起她未盡之言,遠處驚鳥撲棱棱飛向血月,仿佛某種不詳的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