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姜府后院的青石板上凝結(jié)著薄薄一層寒霜。秋風(fēng)卷著落葉在庭院中打著旋兒，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院墻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已是三更時分。
片刻之前，場中的兩人還勢如水火，此刻卻都安靜了下來。陳慶之負手而立，玄色衣袍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那雙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睛緊盯著眼前這個瘦弱的少年。他心中暗自驚訝，尋常人受他三分殺氣便要跪地求饒，而這少年竟能支撐至今。
“倒是個好苗子......“陳慶之心中暗忖。因著智凝的緣故，他對來人竟生出幾分惜才之情。但高傲如他，從不擅主動退讓，尤其是在言語上。他冷哼一聲，袖中手指微動，又是一道無形殺氣向駱風(fēng)襲去。
駱風(fēng)此刻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那濃郁的殺氣如千萬根鋼針般刺入體內(nèi)，在經(jīng)脈中橫沖直撞。他瘦弱的身體如同風(fēng)中燭火般搖搖欲墜，單薄的粗布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但他咬緊牙關(guān)，硬是挺直了脊背，一雙眼睛依舊炯炯有神。
“我不能倒下......“駱風(fēng)在心中反復(fù)告誡自己。支撐他的不僅是報恩的信念，更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倔強。他想起智凝師父教他認字時溫和的笑容，想起韓於先生教他打拳時的嚴厲目光，這些畫面在他腦海中不斷閃現(xiàn)。
“慶之師兄！“
就在二人僵持之際，一道清麗的嗓音如黃鸝鳴囀，悠悠回蕩在場中。困擾著駱風(fēng)的無形殺氣剎那間如冰雪消融。院門“吱呀“一聲輕啟，那道駱風(fēng)心心念念的身影出現(xiàn)在幽暗的燭光下。
駱風(fēng)如釋重負，雙腿一軟，險些栽倒在地。他勉強抬頭，只見來人蓮步輕移，從陰暗處款款走出。月光如水，灑在她素白的羅裙上，映出一張驚為天人的容顏——正是姜家大小姐姜貞。
“你找我何事？“姜貞玉手微抬，一道溫和的真氣憑空將虛弱的駱風(fēng)扶起。那真氣如春風(fēng)拂面，帶著淡淡的幽蘭香氣，緩緩滲入駱風(fēng)體內(nèi)。駱風(fēng)只覺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間流淌，煞白的臉上逐漸泛起血色。
“多...多謝姜小姐。“駱風(fēng)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喉嚨干澀得發(fā)疼。他從未忘記自己來此的初衷，此時終于見到了姜貞本尊，連忙從懷中取出那塊屬于智凝的玉佩，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姜大小姐，求您救救智凝師父和江郘先生！“駱風(fēng)聲音嘶啞，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你說什么？！智凝怎么了？“姜貞聞言花容失色，嫻靜溫婉的氣質(zhì)蕩然無存。她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駱風(fēng)身前，竟不顧大家閨秀的矜持，一把將駱風(fēng)拽起。靜如秋水的眸子此刻波濤洶涌，死死盯著駱風(fēng)：“快說！到底怎么回事！“
駱風(fēng)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一愣。他沒想到這位看似柔弱的千金小姐，手上力道竟如此之大。他如實答道：“我也不知道詳情，江先生昏迷之前囑咐我拿著這塊玉佩來找您，說危在旦夕。“
姜貞接過玉佩，手指微微發(fā)抖。那是塊上好的羊脂白玉，正面雕著蓮花，背面刻著“凝“字。她一眼就認出這是智凝從不離身的貼身之物。玉佩入手溫潤，還殘留著主人的體溫，卻讓她心頭一顫。
“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姜貞聲音陡然提高，“智凝不過是小傷，怎會危在旦夕？“她話一出口就后悔了，這才注意到自己氣機紊亂，竟對一個陌生少年如此失態(tài)。
駱風(fēng)被這突如其來的氣勢所懾，下意識后退半步，但還是堅持道：“一開始江先生只是讓我在門外守著，誰也不許進。后來突然連他也暈倒了，是他讓我來找您的，說是必須去百杏林，還要保密！“
“是江郘讓你來的？這玉佩也是他讓你拿來的？不是智凝？“姜貞敏銳地抓住關(guān)鍵，語氣中帶著幾分狐疑。她對那個總是圍繞在智凝身邊的江郘始終心存戒備。
駱風(fēng)不疑有他：“是啊，智凝師父當(dāng)時已經(jīng)昏過去了......“
姜貞眉頭緊鎖。她雖對江郘此人多有提防，但此刻救人要緊，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月光下，她注意到駱風(fēng)破爛的衣衫下隱約可見的傷痕，心中不由一軟。
“事不宜遲，走！“姜貞一把拉起駱風(fēng)就要離開，卻被一直沉默的陳慶之伸手攔住。
“小姐，我去吧。“陳慶之聲音低沉，目光復(fù)雜地看了眼姜貞手中的玉佩，“您身份尊貴，深夜外出恐有不妥。“
姜貞臉色驟變，眼中寒光乍現(xiàn)：“讓開！“簡簡單單兩個字，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陳慶之欲言又止，最終在與姜貞的對視中敗下陣來。他嘆了口氣，妥協(xié)道：“后門備有馬車。“說完無奈地放下手臂，讓開道路。
姜貞深深看了陳慶之一眼，那目光中包含著太多難以言說的情緒。她不再多言，拎起駱風(fēng)縱身一躍，兩人身影瞬間消失在夜色中。
陳慶之站在原地，望著姜貞離去的方向，拳頭不自覺地握緊又松開。月光下，他英俊的面容顯得格外落寞。良久，他自嘲地笑了笑，轉(zhuǎn)身朝后門方向走去。
半炷香后，姜府后門。
一陣微風(fēng)掠過，姜貞與駱風(fēng)背著昏迷的智凝與韓於悄然出現(xiàn)。月光下，智凝的臉色蒼白如紙，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韓於的情況更為糟糕，嘴角還殘留著血跡，胸前的衣襟已被染紅一大片。
陳慶之早已備好馬車等候多時。見他們到來，他默默打開車門，幫忙將二人安置在車廂內(nèi)。當(dāng)他的手指不經(jīng)意觸碰到智凝的手腕時，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走。“姜貞簡短地命令道，隨即鉆入車廂。陳慶之輕嘆一聲，躍上車轅，揚鞭催馬。馬車緩緩啟動，很快便融入夜色之中。
車廂內(nèi)，姜貞小心翼翼地讓智凝靠在自己肩上。她從懷中取出貼身的繡帕，輕輕為智凝拭去臉上的汗水。那方繡帕上繡著并蒂蓮，是她親手所制，從未離身。此刻，她緊咬著下唇，眼中水光盈盈，卻倔強地不讓淚水落下。
“智凝......“姜貞低聲呢喃，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她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智凝緊皺的眉頭，動作溫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
駱風(fēng)坐在對面，懷中抱著昏迷的韓於。他敏銳地注意到車廂角落里堆著幾個鼓鼓囊囊的麻袋，隱約能聞到一絲血腥氣。早熟的他立刻猜到了什么，但此刻救人要緊，他選擇沉默。
“你很怕他？“姜貞突然開口，打破了車廂內(nèi)的寂靜。
駱風(fēng)一愣，隨即明白她指的是陳慶之：“不，我不怕他。“
姜貞略顯驚訝：“哦？為什么不怕？“
“我為什么要怕他？“駱風(fēng)反問，清澈的眼睛直視姜貞，沒有絲毫躲閃。
姜貞被這雙眼睛震住了。那里面沒有恐懼，沒有算計，只有純粹的真摯。她這才仔細打量起這個瘦弱的少年，發(fā)現(xiàn)他雖然衣衫襤褸，但眼神明亮如星，眉宇間透著一股倔強。
“那你為何如此警惕？“姜貞放緩了語氣。
駱風(fēng)猶豫片刻，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怕他傷害智凝師父和江先生。“說完，他下意識地看了眼那些麻袋。
姜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了然。她正欲解釋，車外的陳慶之冷哼一聲：“那你就不怕我傷害你？“
駱風(fēng)毫不畏懼：“你武功高強，我怕與不怕有何區(qū)別？你若想殺我，難不成我怕了就能活命？“
這番直白的話語讓陳慶之一時語塞。姜貞見狀，忍不住輕笑出聲。她伸手揉了揉駱風(fēng)的頭發(fā)，柔聲道：“放心吧，他啊，是個好人呢。“
“呃......“
“啊？“
兩聲不同的反應(yīng)同時響起。陳慶之的是一聲掩飾尷尬的輕咳，駱風(fēng)則是難以置信的驚呼。少年狐疑地看了看車外的陳慶之，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姜貞，小臉突然紅了。
姜貞被他的反應(yīng)逗樂了，連日來的陰郁心情似乎也輕松了些：“你是第一次見我吧，又怎么知道我是好人呢？“
“因為您是智凝師父的朋友，“駱風(fēng)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看得出來，您是真的關(guān)心他！“
姜貞聞言一怔，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她收回目光，幽幽嘆道：“小家伙，送你一句話：在這世道，莫要輕易相信人。須知知人知面不知心......“
馬車繼續(xù)在夜色中前行，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在寂靜的街道上格外清晰。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已是四更天了。
姜貞低頭看著懷中昏迷不醒的智凝，心中百感交集。她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智凝渾身是傷地出現(xiàn)在姜府后門，是她偷偷將他藏在自己閨房的密室中療傷。那時的智凝也是這樣蒼白虛弱，卻依然保持著溫和的微笑。
“你一定要撐住......“姜貞在心中默默祈禱，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她抬頭看向窗外漸亮的天色，第一次感到時間過得如此之慢。
駱風(fēng)注意到姜貞的神情變化，想說些什么安慰的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只能抱緊懷中的韓於，在心中默默祈禱兩位恩人能夠平安無事。
馬車轉(zhuǎn)過一個彎，遠處已經(jīng)能看到百杏林的輪廓。晨光微熹中，那座古樸的建筑顯得格外寧靜祥和。但車廂內(nèi)的四人知道，一場與死神的賽跑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