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我的老媽,是個渾身充滿文藝細胞的人。她心思單純,善良得毫無雜質,對美有著天然的敏銳與執著。哪怕生活瑣碎,她也從未放棄對美的追求;家里再窮,每個月桌子上總會出現一本當時最流行、最新一版的雜志“《大眾電影》”,就算沒什么好衣服,她也總能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利落。只是老媽的廚藝我實在不敢恭維,做出的飯菜,常常讓人哭笑不得。但我想,若是年輕時的老媽生活在當下,她必定會是個活得瀟灑、快快樂樂的人。她也一定喜歡穿梭在繁華的街道逛逛街購購物,尋一家安靜的咖啡館,點一杯拿鐵,伴著悠揚的音樂慢慢品味;或者彈彈琴、跳跳舞,享受屬于自己的美好時光。
老媽的青春,是在師范中專度過的。那時候的她,青春洋溢,活力四射,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憧憬。畢業后,她順理成章地被分配到了幼兒園工作。當時的幼兒園和小學部在同一個大院里,與公安局僅一街之隔。當時那個根兒正苗紅、剛參加工作,經常在電影院的舞臺上匯報演出跳《紅燈記》主演“李鐵梅”的18歲老媽就像一束光,照亮了原本平淡的校園生活,也吸引了馬路對過那些未婚的公安干警的目光。
自從年輕的老媽踏入校園起,校園的操場上莫名多了許多來自馬路對過的、熱愛鍛煉、熱衷踢球的年輕干警。每次老媽路過操場,總會有足球非常“巧合”地滾到她腳下,擋住她的去路。直到老媽結婚后,才從那些愛八卦的老同事口里得知,從老媽上班的第一天起,就被對面公安局那些還沒結婚的小伙子盯上,并且暗自打賭,看誰先能把老媽追上,甚至就連我之前提到過的那位后來被陷害的公安副局長,也對老媽展開過追求。
老媽和老爸的相遇也是充滿了戲劇性,老媽剛參加工作時,去公安局辦理戶口。那天,她穿著托人從上海捎回來的紫紅色修身條絨小褂子,梳著兩根一絲不亂的小辮子,褲子雖然普通,但得益于老媽在師專練過形體,她身姿挺拔,標準的三七分身材比例,修長筆直的雙腿將普通褲子穿出了別樣的時髦與洋氣。老媽穿著高跟鞋,昂著驕傲的長脖子,踩著清脆的腳步,在一眾年輕干警的竊竊私語和注目禮下,“噠、噠、噠”地走進了戶籍辦公室。
辦公室里,坐著一位身著白色警服、頭戴白色大蓋帽的年輕戶籍員,他長相英俊,氣質冷峻,老媽本以為他也會像其他干警一樣對自己熱情,可沒想到,那干警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顧著問問題、低頭寫字,態度十分冷淡。不過,那干警寫得一手漂亮的字,倒讓老媽印象深刻。在那個手寫書信、文件的年代,一手好字就像一張亮眼的名片,總能輕易贏得他人的好感與尊重。整個辦戶口的過程,干警都沒正眼瞧過老媽。反倒是這份與眾不同的冷淡,讓老媽深深地記住了這個特別的小伙子。這個小伙兒,就是后來我的超級英雄——我的老爸。
那時追求老媽的小伙兒如同走馬燈般一波又一波,當然最突出的,還數馬路對過公安局的那群未婚干警。他們年輕有為,收入頗豐,個個外形俊朗、身材挺拔,用現在流行的一句話:“優秀的人,都上交給國家了”。本身警察這份工作,肩負著守護社會安寧的重任,是公平正義的捍衛者。身著警服,英姿颯爽,一舉一動都透著威嚴與正氣,備受民眾尊重與敬仰,走到哪兒都讓人由衷欽佩,確實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在眾多追求者中,老媽最終把目光落在了老爸身上。這其中還有一段有趣的插曲,老爸追老媽比較簡單,據說是學校熱心腸的同事大姐從中撮合牽起了紅線。大姐對當時還是一臉稚氣的老媽說:對面公安局有個小伙兒,模樣周正,工作出色,為人踏實靠譜,就是年齡比你多長了幾歲。起初,老媽對這事全然沒放在心上,只當是日常閑聊,還笑著回應大姐:“我還年輕呢,處對象這種事,不著急。”日子照常一天天過著,直到有一天下班,老媽和同事大姐結伴而行。路過公安局門口時,剛好遇見身著警服、身姿挺拔、正在訓練的老爸,大姐指著老爸說:“我跟你說的就是他。”老媽一看是老爸,氣不打一處來的說:這人才“格路了”,我去辦戶籍的時候,他連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大姐聽了咯咯笑說:那他要是見個女的就盯著人臉看,那不成了作風不正派了嘛!
沒過多久,夕陽的余暉下,便總能瞧見一個身著警服、氣宇軒昂的年輕干警,和一個身材苗條、脖頸修長、滿臉驕傲的小姑娘并肩同行在傍晚的馬路上……。
再后來,老爸申請到了公房。新家不大并且簡陋,他們簡單地置辦了幾床被褥、幾個鍋碗瓢盆。就這樣,一個溫馨的小家誕生了,沒有盛大奢華的儀式,卻滿含著對未來生活的憧憬與向往。
長大以后,我好奇心作祟,忍不住問老媽:媽,你現在總念叨爸這不好那兒不好,當初咋不再多挑挑呢?”老媽斜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你爸那心眼兒,比蜂窩煤眼還多!總共沒和他壓過幾次馬路,他就跟我說,外面都傳開我倆在處對象了。那時候的輿論壓力可大得很,年輕人光談戀愛不結婚,旁人會戳脊梁骨,被說作風不正派!”
我接著追問:“那你和我爸處對象時,真的一點兒浪漫都沒感覺到?”老媽一臉嫌棄:“你爸那個人,刻板得像塊木頭,哪懂什么浪漫。也就是公安食堂的伙食比學校強些,他糧票多,經常能帶我去吃頓肉包子,這就算是唯一的甜頭了。”
我打趣老媽:那還不是你現實,懷著傍大款的心眼跟人搞對象,還說我爸心眼多,你心眼最多!再說我爸哪兒不好,除了比你大十歲,我爸那么多優點,你也不算虧!
剛結婚那幾年,老媽確實過得很幸福。老爸雖然不懂得制造浪漫,但也體貼。每天上班前,都會在老媽臉上親上一下再走。因為老爸工作的特殊性,每次去值夜班,都會千叮嚀萬囑咐老媽:要是有人敲門,千萬別開,我說話了你確定是我再開門。可老媽每次聽到敲門聲,都會迫不及待地飛奔著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一臉無奈的老爸,老爸憐惜地摸摸她的頭說:你怎么又忘了我跟你說的話了。
后來,大哥出生了,家里添了新成員,雖然生活忙碌,但也充滿了歡樂。有大哥的時候還好,孩子小,吃穿用度都不太多,日子還算輕松。可沒過多久,二哥也出生了,兩個孩子要吃要喝,還要長身體,生活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老媽本就瘦小,又不太擅長家務,每天還要手里牽著大的,身上背著小的去上班,衣服上總是沾滿孩子的口水和鼻涕。還沒等老媽緩過神來,我也來到了這個世界。為了拉扯我們三個孩子長大,老媽傾注了全部心血。無數個日夜,她在瑣碎繁雜的家務與照顧孩子中忙碌,清晨要早早起身準備早飯,夜晚等孩子睡下了還在織毛衣、補褲子,曾經那個身姿筆挺,走路時驕傲地昂著脖子,渾身散發著青春朝氣與自信光芒的小姑娘,舉手投足間竟也多了幾分被生活磨礪后的沉穩與無奈。
等我上中學的時候,老媽的生活稍微輕松了一些。她又穿上了高跟鞋,盡管老媽身材沒變,依舊苗條,穿衣服也依然洋氣。每次穿著高跟鞋噠噠噠地穿過胡同時,也仍舊能引來胡同阿姨們羨慕的眼神,但早已沒有了當年的風采。
再后來,我們搬離了那個我出生的胡同,住進了新家。大哥結婚后,老媽升級成了奶奶,她又開始全心全意地照顧大孫女。一個又一個孫輩的出生,讓老媽的生活更加忙碌,她的腰也漸漸彎了下去。有一次,老媽受風面癱,這對生性愛美的她來說,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從那以后,老媽把心里的怨氣全都撒在了老爸身上,一有不順心的事,就對老爸嘮叨個不停。好在老爸脾氣好,任由老媽發脾氣,他也總是默默忍受,從不反駁。
老媽退休后的一天早晨,陽光暖暖地灑在院子里,她中專時期的初戀突然登門拜訪。時光流轉,曾經青澀的少年也已是一位離休老干部,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或深或淺的痕跡,但依稀還能看出他當年的影子。
老媽并沒有因為這位特殊客人的到來而有絲毫停歇,她熟練地收拾著家務,一會兒在廚房整理食材,一會兒又到院子里晾曬衣物,舉手投足間滿是生活的煙火氣。
初戀站在一旁,目光始終追隨著老媽,看著她忙碌的樣子,眼中流露出些許心疼。猶豫許久后,他走到老媽身后,帶著幾分落寞與隱晦小聲地說:“我老伴兒沒了”。
老爸瞧見老媽的初戀來訪,神色間不見絲毫芥蒂,反倒是滿臉熱忱,他挽起袖子,鉆進廚房,同老媽一道擇菜、切菜、掌勺,那架勢,仿佛來的不是昔日情敵,而是多年未見的摯友。飯菜上桌,酒香四溢,老爸不住地給初戀斟酒,臉上笑意盈盈,談天說地,氣氛一派融洽。幾杯酒下肚,微醺的氛圍里,也不知道是老爸跟初戀說了什么?還是初戀被老爸的氣度震懾住了!只記得老爸臉上始終掛著熱情又親和的笑容,而那個初戀,卻連酒都沒喝完,就急匆匆、灰溜溜地離開了,從那以后再也沒有出現過。
前幾天和大侄女聊起我打算寫一篇關于老媽的文章,她說她記憶里的奶奶總是穿著個小馬甲,兜里揣著火柴盒,忙著在灶坑前點火做飯。奶奶身手敏捷,從小就照顧她的生活起居,給她做飯、輔導作業、扎頭發、開家長會。大侄女說: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她考試沒考好,老師把奶奶也叫到學校。大侄女站在一旁,心里害怕,可奶奶卻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陪著大侄女一起,挨著老師的訓斥。那一刻,大侄女覺得特別對不起奶奶,語氣里滿是愧疚。在大侄女的心底,奶奶就是那個永遠為家人操勞且操不完心的人。每次大侄女準備離開奶奶家時,奶奶總會趁她不注意,悄悄把一疊錢塞進她的書包,再一臉關切地叮囑:拿這些錢買點愛吃的,別虧待自己。大侄女回憶說:奶奶對自己總是省吃儉用,可對我們這些孫輩,卻從來都是有求必應、大方得很。她說奶奶小小的身軀,養大了我們這些人高馬大的兒孫輩,真的太不容易了。
如今,孫輩們也都長大了,老媽也住進了暖氣樓。雖然老爸已經不在了,但老媽過上了自己喜歡的生活。她去老年大學打太極拳、看書、散步,日子過得悠閑自在。她最疼愛的大兒子,也就是我大哥,退休后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老媽已經八十多歲了,仍然身體硬朗,走路帶風。用她自己的話說:“沒心沒肺,活得愉快!”看著老媽現在的生活,我由衷地感到欣慰。她這一生,經歷了太多風風雨雨,有過幸福甜蜜,也有過艱難困苦,但她始終保持著樂觀向上的心態,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重擔;用溫暖的懷抱,給予我們無盡的愛與力量。在我心中,她是無可替代的存在,是最偉大的母親!這份深沉的愛與敬意,將永遠鐫刻在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