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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一
哥,你咋回來了。市里不好嗎。
營部笑笑,胡嚕胡嚕瓢兒。
咱這好,寬敞。有大堤。江江嘿嘿。
營部笑笑。轉過頭,望向遠方。
嘿嘿“我可知道當初咋來的。火車有個小妹妹”,江江又笑了。
那當初都咋回事呀。團部抓緊了手,一邊一個。“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呀。我們這是又要去哪里啊。”
“哪來回哪去唄”,營部笑了笑。
那大堤當初嘛樣呀,它又是從哪來的。
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個廟,廟里住個老神仙…嘻嘻,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唱大戲…
三個立在岸邊。
風兒大起來。啪啦啦地,掀動了衣角。
呼啦啦的,吹亂了頭發。
蘆植花白灰搖搖間,黃須紅絨,拋金灑銀,水面晃眼,鷗鳥上下,一澈開闊。
對岸隱隱,恍惚個小小身影,白襯衣,紅裙子,裙發曼飛。
“妹妹。姐姐”,江江喊了聲,騰騰騰團部隨著跑起來。營部遲疑了…
一條大船蕩過來了。噌噌,一大一小,兩個過去了。到了腳邊,一轉,一腳他踏空,瞬時斜塔墜物,呼呼時空,“咚”一聲,水面炸開,旋即裹緊了,手刨腳蹬,油里,泥里,火里,冰里,萬丈深淵,水深火熱,周天寒徹,鉛塊滾石,棉花云朵,玉晶琥珀,落葉花瓣,旋轉著,沉淪著,轟隆隆,轟隆隆,地底又裂開了,魚蝦水草,泥沙俱下,滔滔混沌,天昏地暗,天地旋轉了,頃刻間,所有的東西,一切的一切全部卷入了黑洞,轟隆隆,倏爾閉合,漸次安靜。
也不知過了好久,咕咕嗚嗚的,一滴兩滴,地底又增添了新鮮血液,咕咕噗噗的,泡沫串串,巖漿滾滾滾燙能量蓄積滿了冒了沸騰了,亂竄了,一條黑龍掙脫著,劇烈地痙攣著,抖動著,翻滾著,扭曲著,蠕動著。
蠕動著,終于按捺不住,爆炸了,噴發了,噴射了,磅礴而出,一瀉千里。
掙扎著,掙扎著,漸漸氣盡,游動著游動著,慢慢力竭。漸漸一動不動,安靜下來。安靜,幾絲腥氣,黑暗里,輕飄飄的,輕煙一縷青魄,隨風而散。
霧霧沼沼,飄飄蕩蕩間,哄哄蒙蒙,到得一處所在。廣闊無邊,跌宕起伏,森林茂被,巨樹參天,草原,沼澤,丘陵,山崗,高山冰峰大川,江河湖海巨鯨虹蛟魚鱉蝦蟹,原馳、搖擺、飛翔著大小各式恐龍,四竄兔子、耗子、蠅蚊蟲豸、馬鹿豺狐各樣動物,哞哞杭杭的劍齒虎、猛犸象打架廝殺。各色奇花異草蓬勃。天圓地方,朗朗乾坤。
“小×,這是某家地盤。”一日,共工急紅了眼,一頭撞去,嘿嘿顓頊一躲,轟隆隆,頃刻天崩地裂,天傾西北,地陷東南。天不滿西北,日月星辰焉。地不滿東南,水潦塵埃歸兮。
一時間混沌如初,宇宙洪荒。“唉,這些男人啊”,輕嘆一聲,女媧停下柳枝,拍拍手上身上黃土,“嗖”,騰身而起,發衣云拂,江姐劉胡蘭一樣,飛蛾向火,奮不顧身,愚公移山,采取各地五彩大石去補那禍生蒼天,俠骨柔心,又斬殺惡獸猛禽,重立天柱四極,平整天地。幾多辛苦,不遄歲月。
不想,因那石取多了,有的小塊的或切削琢磨殘剩的又碎屑巖的用不上廢棄了,海水河水又漫上淹了,遂有那精衛銜石填海,日夜不止,又得那天上十顆太陽環布了,各司其職,各守其軌,蔚蔚蒸騰著,一時間平衡了,倒也和諧著,只是晝夜多了些失調,月亮星辰便有些悵悵然。
一日,林中的牧神后羿甲束解了,巨松臥牛石畔倒了,飽食野果瓊漿,萌萌酩酊后渴醒了,有些蔫頭漲腦,昨夜又和嫦娥吵架了,還是因為“山鬼”小妹,小麥色迷人肌膚,被薜荔石蘭束女蘿杜衡,予善窈窕,口銜折芳枝,含睇宜笑長發飄飄,乘赤豹從文貍,暗香盈盈來去倏爾,總也追不上。“這些女子誒”,“噓”地他吐出一口噯氣,燥熱難當,張不開天眼,偏煊煊的晃晃十日刺目,不覺了惱怒,“叫你嘚瑟”,遂翻身躍起,彎弓搭箭,嗖嗖連射,頭只中間空了,其余彈無虛發,“噗噗”的紛紛九日落下,西紅柿炒雞蛋一樣,其中七只掙扎著飛向中間圓日,只南北的兩顆掙脫了墜去兩極,一時間里,竟至雨霧雹霾,風花雪月,地上萬物霜打泥塑一般。“唉,負心人”,廣袖舒舞,嫦娥懷抱寵兔,飛向月宮,“嘭”一聲,關上了門。地上后羿后悔不迭,呆若木雞,一時間站成銀花鐵樹。
不想,自那七日禮拜,便吵吵鬧鬧,分工位置不均了,地位待遇不公啦,明爭暗斗,亂成一鍋粥,而那彤彤圓日越發胖了,脹了,頭都大了昏了,“麻煩麻煩真麻煩”也后悔當初好心,多搭伸幾把手干嗎,偏叫你還有壞心野心,不由不越發膨脹起來,惴惴焉似孕婦,焱焱兮若焦夫,及至終不能把控,玩不轉了,哄哄然憋爆了,大廈傾覆,炸裂開來,無數的玄子黑粒,精液水滴,汩汩滔滔如江河奔流一般,噴向灑向天空,大地,轟隆隆,火山爆發,濃煙滾滾,轟隆隆,地震海嘯,乾坤顛倒,地上萬物瞬時土崩瓦解,灰飛煙滅,包了餃子,滾滾巖漿、火焰沖天,葉子蚊蠅琥珀裹了,恐龍動物炭了石了,石頭玉了,鉆石瑪瑙。有落了潛了的,水了,泥里。青魄隨了,滄海桑田,又桑田滄海了。
當此情景,后羿自悔恨交加,痛定思痛,遂把心愛弓箭炫酷甲束投進三千弱水,又彎鐵樹折若木飾扶桑,打造了日列車一部,拉著減負減腹后的圓日太首,自身便化作一只玄鳥,西西弗斯,駱駝祥子一樣,心甘情愿牽馬墜鐙,老老實實立功贖罪,日日辛苦履職不掇,夜夜苦短時恨漏長,靜夜起相思,隔對天河牛女,有時不免暗自神傷淚垂。
不想,理解萬歲,改造難得徹底。“倆廝腌臜,一對棒槌,氣煞我也”,哇哇夸父暴叫,蓬發間額上鵝卵塊疤痕跳跳,大腳片子亢亢跺地顫抖,“一個嘴上無毛,愣頭青,野蠻,暴殄天物,不知珍惜,瞻前不顧腚,即留兩日也好,一東一西。一個老邁昏庸,抱殘守缺,不思進取,山頭主義任人唯親,光坐車了,也下來走走,長遠計想,斑紋黑點余孽的該去除打掃的徹底清潔清潔,該精簡的精簡,該改革消藩的,日它姥姥干它,愛那涼快去哪涼快。”喋喋不休,勢要理論,逐日而去。噔噔噔騰騰騰,雪域戈壁,茫茫草原,云霧深處,嘉陵江邊,昆侖山下,風雨雷電朝陽晚霞的,柳條草帽也飛了,大手巾板不掛哪了,身上腳上斑斑條條,“赫菲斯托斯”氣喘吁吁,途徑那古冀州中土時,灑落了滂沱細雨般汗水,其中的一滴飄飛著,飄揚著,旋落至一處,“咚”一聲水銀巨響,那鹽分遂崩裂散落,化作鹽堿灘涂,其中的水分卻汩汩曼漲了,推擠開周邊坰土曾經滄海一勺之地,便蜿蜒出了緞帶白練般一條河流,一路了迤邐向西,北。
自東向西,由西向東,夸父又一心癡癡追趕了,不舍晝夜。終至力竭汗盡,電解質紊亂,拄杖休息,不期轟然倒地了,不復站起,登時長杖化作林木,骨肉山川道路,血液江河湖海。大地,天空,一時安靜,秩序井然了,萬物復蘇。
又千年,萬年,仿佛千萬億年,彈指揮間地殼頻繁運動變遷。不知又過了幾世幾劫,有那先后潛了的自水中探上岸,蝌蚪一樣尾巴短了變青蛙,蜥蜴抬腳龍爪一樣,匍匐著,掙扎著去夠樹葉野果,如同嬰兒去抓頭撓癢去伸去夠去取,也有假說猩猩猴子樣后代的物種進化了,慢慢又蹲起來,站起來,走起來,跑起來,毛發紛揚,飛奔起來。
撲啦啦,斗換星移間,時空變幻,走馬燈萬花筒一般流轉了。又無數晨昏,寂靜熱鬧,熱鬧寂靜。鼓舞起來,喧動起來,又虎踞龍盤了,分分合合,天翻地覆,日新月異了,無限江山,幾度換了人間。而想當初那一滴汗水化作的河流,亦滄桑變遷了,此消彼長,天工人手,最終形成了一方濕地,其間蘆荻須草繁茂,雜樹野花曼坡,螞蚱扁擔勾亂蹦,蝴蝶蜻蜓翩翩起舞,斑斕野雞長腳兔,野豆角狗刺蓖麻絆馬索勾絲纏腕,水面藍綠,點點金光銀光,海鷗上下,野鴨環游,天鵝游弋,水涌岸邊,嘩嘩咕咕,長短腳水鳥悠閑,幾叉腳印點點曼曼,斑絨綠苔銹黑一塊水石旁,粗壯如小樹老皮嶙峋赭紅色一枝曲柳的新嫩枝頭上,輕點顫巍碩大一尾藍色蝴蝶,羽翅悠悠,一張一合,一合一張,觸角長長,前后左右上下,泠泠錚錚。
“噓”,小手指翹翹,團部大頭晃晃,躡足潛蹤了,江江相隨,身長手長,“出”的一聲,蝴蝶驚飛,翩翩而去,俄爾沒了影跡。
“看你看你,礙手礙腳”,他急得跺腳拍手,撅起了小嘴,“你看你看,去哪再去找啊,這么美麗。”
“西面北面,西天取經”,江江嘿嘿,直胡嚕小腦袋。
“那她從哪里來的呀。”團部遮遮陽光,條條彩絢。
“東邊,北邊”,粲然一笑,江江手指前方。
那是哪啊,什么地方。
說遠不遠…沒你們呢…
我們去看看……
“哎,等等我……”多多多,曲婉瑩又走過去了…悠幽的,小易回過頭來…
營部翻了個身。渾身力透,上下一濕。
…咯咯的
那片笑聲遠去了……
二
這是哪啊。到啥地方了。那是那旮兒,咋還不到啊…
江江翻翻白眼睛,屁股坐得疼,無聊地擺弄起小皮帽,方方正正,兩邊厚厚的,上面有顆大大紅五星。“嗚嗚嗚”的汽笛和“嘁哩閌閬”的聲音再也引不起興致。
爸,咱回家,我要回家。
滿眼黑、灰、藍、綠、棗紅、奶白色的,棉襖、棉褲、褂子、褲子,厚棉鞋、眼麻繩穿著,小軍裝、套袖、飯罩衣、圍嘴、奶瓶,小書包,花書包,木頭手槍、小玩具,頂針粗線,竹鐵針毛衣線,坐滿了女人、孩子,夾著藍黑的道道服,軍綠大衣男人,老的,年輕的,翻毛帽子,大頭皮鞋,車架、腳底塞滿行李,到處木、藤、竹、皮、革、帆布箱子,提包,床單布罩,大小包袱皮,麻袋、網兜、提籃、筐、桶、盆、紙箱子,臉盆毛巾、牙膏牙刷,喝水缸子,竹、鐵暖瓶、水壺,尿盆兒,手電筒,綠軍壺,鍋碗瓢勺,筷子,銹菜刀,案板、搟面杖、笤帚疙瘩、木墩子,土豆白菜大蔥蒜、酸菜豆腐皮大黑醬,一捆捆書圖紙材料,幾只塑料花,一口圓大的平鐵鍋,忽忽悠悠,擠擠插插,亂哄哄的,散不盡的人氣、汗味、腳臭,莫合煙刺鼻。
人們有的說,有的笑,有的高聲罵,咋還不到啊,還有多遠暇,夾雜噼啪打衣服的聲音斷續響起,孩子嘶啞的哭嚎聲。廣播里,不時傳送《瀏陽河》、《走上這高高的興安嶺》、《社員都是向陽花》、《克拉瑪依之歌》……正深冬時節,同樣北方無垠的大地,雪花輕一腳淺一腳地踩出一段段黑白,孤零零的田舍、村莊,光禿禿的樹木、電桿緩緩而過,簡單、單調。
回家回家,回啥家。小個子男人裹裹大道道服,搬開橫著的小腳笑笑,用力在鞋底擰滅煙,站起身,伸長長個懶腰。就知道抽,少幾口不中。靠窗邊的女人黑紅臉,大骨架,左手輕輕胡嚕胡嚕打橫睡著小女孩的頭,右手背撩撩幾綹散發,大針蹭下頭皮,刷刷地繼續納鞋底。埋了巴汰,哪都有你。女人挺挺肚子,手落下來。對面的阿姨掩上懷,笑了笑,輕輕拍拍嬰兒,又抻抻紅底小碎花厚棉襖,洗得有些白了,特,一聲,身旁的叔叔擤下鼻子。江江挪挪,眼瞅對面父母中間,妹妹鼓鼓囊囊的,蝌蚪一樣,四仰八叉的小臉粉紅,一路上光睡大覺了,咧咧嘴,他笑了下。
兄弟啊,弟妹說的對。鄰座一位大伯笑著揮了揮手臂,指節粗大,聲若洪鐘,深舊的綠軍大衣敞著,大腳板跺地響亮。咱不都謀生活,奔前程嗎。身體可革命本錢。冰天雪地生拉硬扛的,下的苦受的罪還少了。像老隊長不也滿身傷病嗎。回家,回甚家了,他轉過身撫撫身旁小孩的腦袋,尕娃,咱去新家。靠窗的阿姨拉著手,小男孩笑笑,方頭大臉,一身黑粗棉衣褲臃腫,黑棉鞋蕩了幾蕩,麻線點粗、新。
就是,可得得意身子骨了,干不完的活呢。斜座正對面,一個叔叔笑著說,大高個,一身軍便裝,眉毛黑黑。身旁漂亮一位阿姨,正給挨著的小女孩梳頭,女孩白白的,背坐著,文文靜靜,小臉蛋紅撲撲的。江江盯了看。
傻孩子,大城市了還不好,前座大叔回過頭,倆手摩挲著耳朵,可算離開那賊冷的鬼地方了。他黑紅臉皴皴的,胸前晃悠著倆棉耳罩。
去,爸爸瞪瞪他,拉緊手。江江掙脫開,又擺弄起大手套,一條繩子吊在脖子上,手擱在里面,帶毛的,暖暖的。媽媽停下針笑笑,牯悠牯悠身子,拉過腳比比。碰癢癢筋了,江江連笑著直躲。
聽講就在大城市邊上,咋著還能錯的了。周圍人嘻嘻哈哈,嘀嘀咕咕,有的搖頭,有的打哈欠。江江跟著也揉揉眼。過道不斷有人擠過。厚棉鞋上腳印斑斑。
嘛調令的也真叫快。一會兒,后面擠過來個青年,锃亮兩只鋼筆插在中山裝的上口袋。說走就走了,耽誤多少事。他推了推白邊眼鏡,捋下中分頭,活動活動腰身。唉,也來不及道個別說個話。
小伙子,又發牢騷了。你技術員,大學生。啥樣的找不著。軍大衣笑了一下。
感情是感情,難得知心懂吧。青年臉漲紅了,又嘆口氣,返回座位。以后還不定嘛樣呢。周圍幾個聽了,全笑了。
嗨,哪個不匆匆忙忙呢。咱不就部隊一樣嗎。指哪打哪,一聲令下,天南地北。周圍人紛紛然,軍便裝也跟著笑了。
是有點太快了,我們衛生所斗爭半天,有想走的也有不想走的,還得重新開始。漂亮阿姨,給女孩扎緊了紅皮筋,笑了笑,牙白白的。結果少數服從多數,還是跟著大部隊走。眾人又笑了。
各單位動員嗎,有的連鍋端,咱是有條件上,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軍大衣站起來,揮了下手,興奮講先遣指揮部年初即已到達,坐鎮指揮,調兵遣將,前線鋪開了戰場,各處開花,初步已打開局面,12月20“功勛號”橫空出世了,奠基禮,直羅鎮,我們后續部隊更得前赴后繼勇猛支援,砸爛壇壇罐罐……Duang的一聲,手撞到行李架上,直甩手,他咬咬牙。
哄得四周的大人小孩全樂了。
我的小雞小鵝,也不讓帶。江江咧咧嘴,晃晃小腦袋。
好孩子,面包會有的。還有土豆加牛肉,周圍人又笑了。
光坐了,再去溜達溜達吧,媽媽推推他,胡嚕胡嚕肚子,疲憊地往后靠了。
搖搖晃晃的,一節節車廂,擠來擠去,全是人、物。穿來過去幾個綠大衣一會吆喝這,一會吆喝那的,走路帶風,幾次碰了,討厭死了。能玩的小孩不多,不是大一些,趾高氣揚、耍槍弄棒的,就是拖著鼻涕泡亂嚷亂叫、瘋來跑去的毛孩,再就是正吃奶的小屁孩。江江大,才不跟他們玩呢,無聊地串來串去,隨著踩腳的罵聲,這次走得遠,他來到了車尾。
“嗚”一聲汽笛響了一跳,江江站定,閉了閉眼。一陣光閃,“嘁哩閌閬”的聲音過去,他睜開了眼睛。只見最后一排座位上,有一位小姑娘,梳著兩條小抓鬏,旁邊空著,盤著腿,低頭、長長的眼睫毛,在看本小花書。咯咯的她,手舞足蹈,小辮亂飛,紅頭繩。江江跟著笑了,磁鐵一般,直勾勾地走過去。
干甚、隔哪踩,身旁一個小男孩怒目圓睜,緊緊抱起一只籃子。江江愣了。
他不是故意的,旁邊站起個阿姨,臉頰處紅紅兩塊顏色,笑了笑,剛剛,不興這樣啊。又皺皺眉,他們咋還不回來。
大姐,他們去列車長那了,我去7號車廂問了,帶隊的說車上就有醫生,大哥的腰,疼得可不輕啊。旁邊一位叔叔放下書本,笑了笑,藍黑中山裝,眼鏡片厚厚的。胡嚕下江江的頭,軟軟的。江江躲,扭過身去。
瞅吧,小男孩也笑了,有個小酒窩。鴨子,你真能,江江睜大了眼睛,嘿嘿嗚嚕嗚嚕,我也養過。就倆小的,大的,還有鵝兒,臨了街壁兒了,小男孩不無遺憾講。小籃子包得嚴嚴實實的,只上面開了縫兒透氣,油氈紙、幾團棉花鋪著,兩只小鴨子唧唧嗦嗦相互擠著,幾只白菜幫葉扔在一邊。嘎嘎,叫了兩聲,兩個一起笑了。
別吵了,身后小姑娘喊。剛子,快過來。
看過嗎,敵后武工隊。江江搖搖頭,跟著湊過去。“嘻嘻”,小禿把那個哈巴狗,小隊長玩得團團轉。
三個孩子,頭聚在一起。滿車廂的人、物雜亂,很快進入忘我的天地里。
“撲撲,撲撲”,王龍江小朋友,車廂前頂的小喇叭響了:王龍江小朋友,請速回7號車廂,7號車廂。撲撲,撲。江江知道召喚了,他笑笑站起來,招招手,依依不舍地走了。
開飯了。大大小小的陸續下車,江江拉著媽媽的手,小肚子咕嚕嚕地叫。“咴咴”的,墨綠色老舊的蒸汽火車沉重地喘著粗氣,灰藍色幾頂大蓋帽大搖大擺著,叮叮當當的,沿著車身敲敲打打。
中途小站停了。只見小候車室的外面,空地上,扯起了一排臨時帆布帳篷,熱氣騰騰的,飄滿香味。大師傅們高矮胖瘦,揩著汗,刺鼻的煤球、油煙氣里,有的悠閑地捧著大茶缸,耳邊的煙卷一顫一顫的,就是不落下來。綠大衣模樣的有的忙上前和中山裝鐵路服的熱烈握手,呵呵白煙,其他的大聲吆喝著,一幫人幫著,七手八腳抬上飯菜來。包谷餅,高粱米,玉米面,苞米茬,白菜、土豆、凍豆腐的,大燴菜里浮著幾塊瘦肉,蘿卜湯上飄著油花,禁不住了人們亂哄哄的,頃刻間,不一會兒,風卷殘云,溝滿壕平。“噗噗”的江江忍不住,放了串屁,自己也捂捂鼻子。一片狼藉后,點著人名,大家回車。小心跩了瞎么虎眼的,爸爸狠狠地扔掉就快燒到手的煙頭,隨手摸了一把圓屁股,媽媽騰地給了一下,擠向車去,周圍人哈哈大笑,江江也跟著樂了。
老舊的機車噴吐著熱氣,重新抖擻起來,奔向前方。窗外的風景依舊。人們的心又舒展起來。
象棋盤掏出來,悔棋拿不回去了,支嘴的多,軍旗反扣著,炸著軍長了,幾個大人孩子一樣,歡叫亂鬧。孩子們更是歡實,舞槍弄劍、鉆來跑去的,大喊大叫護著的,有的褲子都要跑脫,踩絆跩了的,愣了一下后放聲大哭,鼻涕拖出多長。女孩文靜些,小手捻了跳棋凝神,幾個反復翻著絨線花樣,就是跳不開皮筋。更多是撲克,拖拉機、爭上游、逮紅槍、升級,花樣不少,紙條、煙卷塞滿、塞緊耳朵,彈腦崩、鉆桌子,還有報紙折了,戴批斗帽的。列車員來送水,掃衛生,隨手胡嚕起花生、黃豆、黑豆、毛嗑殼,一地的皮兒屑兒。
看來瞅去的腦子吵得沉,江江打著哈氣,又無聊起來,站起身轉個個兒,又朝幾節車廂相反方向走去。前后一樣的人、物,晃來晃去,鋼朗朗的聲音一陣一陣的。簡單重復,重復單調。
漸漸地,他累了,困了,身子越來越歪,頭越來越低,最后慢慢靠在媽媽的肩膀上。
燈光昏暗下來,車窗外越來越黑,漸漸什么也看不清了,遠處偶爾零散的光亮,像漆黑天幕上的星星。咯噔噔的聲音一點點,一陣陣地模糊起來。什么時候,燈滅了,渾濁里,一片呼嚕聲,散落著點點竊竊的私語,幾只煙頭的微光在黑暗里繚繞著。‘干打壘’、大帳篷,換成了一排排紅磚的平房,“五把菜刀鬧革命”,墻上貼著標語,無邊無際黝黑油亮的土地上,成片成片搖曳的高粱、玉米、大豆。一條條土道延伸著,一塊塊的柏油路上,老嘎斯車坑坑地飛馳,卷起一團團塵土。鑼鼓喧天彩旗飄飄,一堆堆的人群,平地上,搭起了門形彩棚,會場上,勞模們大紅十字插花坐著,黝黑的笑臉如花綻放,中間的一位站著,甩著手,濃重鄉音,擲地回聲。傍晚,大人收工的時節,小江江蹦蹦跳跳,甩著樹枝,趕著大小雞鴨回窩,高頭的大鵝搖搖擺擺著,走在前面,漸漸溶入圓圓大大,落日的余暉里。
顛簸輾轉中,終于入得關了。積雪漸漸換成一望無際的平整蕭素的原野,白云舒展開凍僵的羽翼,藍天清淡舒朗。低矮的村莊多起來,飯口的時節,能看到極淡的青煙。江江也隨著大人們,不斷地向窗外,遠方,眺望、眺望。
“旅客同志們,旅途愉快,終點站到了,請您收拾好隨身行李物品,再見。”
海水般退去,又漲起。各單位點齊自己的人馬,各上各車,幾路方向,擴音喇叭,只能擠鑼鼓間歇的當兒。接站的和下車的拍拍打打,又握手又擁抱的,大聲說笑著,七手八腳搶行李。江江一手拎著臉盆網兜,一手緊緊攥著媽媽的衣襟,爸爸大包小包的,扯著妹妹,一家人隨著一支隊伍,登上半新一輛半篷嘎斯,蓋著厚帆布。車身一顫,一動,細汗落下,冷風裹上來,江江按住小黑棉帽子,拉緊媽媽的衣服。
眼前風景搖動起來。人們止不住新奇,掀開帆布:
方方鼓鼓的交通車,有的拽根長辮子,嗞啦嗞啦地響亮火花。零星的小轎車呼地擦過,兩邊自行車不緊不滿的,前后咬著。馬路當中,不時經過一只只圓圓的亭子,高墩上,籃制服紅領章的警察忙著,左擺右轉。成片的平房中,幾棟高樓顯眼,熙來攘往行人絡繹,百貨店、食品店、電影院、俱樂部、照相館的牌子閃過,理發店門口,幾色燈柱轉來轉去的。到了后來,人、車越來越見少,不時掛屁兜的馬車走過,漸漸窄彎見多,破舊的房屋多起來,空氣里彌漫了一股濃濃的煤灰氣味。老傝來了、老傝來了,路邊半大幾個孩子追著車,指著車,丟石子過來。車上的孩子們,撿吃剩的玉米棒子,找散落的螺母螺帽,回擊過去。“噗噗”“噗”,江江連放幾個響屁。妹妹早已躲進爸爸的大衣里。漸漸的,車顛蕩起來,卷起一屁股煙塵。冬天的原野像老人掉光的牙齒,低矮的泥屋襯著偶爾的磚瓦房蕭瑟,挺拔干瘦的樹木村邊環合,蜿蜒的小河凝住了,家家門前房后大大小小的溝坑,結滿了冰。看不見牲口,零星的人出沒著。
江江拉緊了帽檐,插緊手,跺跺腳,馬扎往后靠。頭漸漸抵進媽媽的懷抱里。汽車逛蕩晃悠著,越來越像火車。
迷迷糊糊的。火墻真熱啊。
“醒醒,醒醒啊,到站了。”迷迷糊糊的。天又黑了,暗影里什么地方亮著燈,飄著香氣。呼嚕呼嚕江江幾大碗,肉比車上的可多多了、香多了。他打著飽嗝,睜大了眼睛,四下里黑咕隆咚的,黑咕隆咚的天上,星星一眨一眨的,好高啊,風大起來,成片的黑影搖曳著,發出刷刷的響聲。
嗷,嗷,妹妹歡蹦著,江江也咕嚕往床上滾,咚咚咯吱亂響,到家了,眼前一陣眩暈。一間大房子,黢黑黑的,破土坯墻上露出一塊塊磚,犬牙跐乎,一股油膻味,‘個’字形屋頂三腳架木,吊下個大燈泡子,昏昏睽睽的,昏影里,破蚊帳布隔開了四家,各占一角,兩塊大木板拼在一起,一張小桌、兩只木箱上堆滿東西。墻上領袖像、工人笑臉蒙蒙,釘上掛滿油脂麻花的工服。靠門口,磚壘著個簡易爐灶,靠墻倚著倆黑臉盆,墻上黢黑。不及脫衣服,他一頭栽倒,不一會兒,沉沉睡去。
康朗朗、康朗朗。轟隆隆,轟隆隆。圓圓大大、紅紅白白的太陽。藍天晴朗俊逸,片片朵朵白云,隱隱的架子,機影。成片成片的高粱、玉米、大豆,螞蚱、扁擔鉤亂蹦,小小的人跑啊跑,忽的腳底一疼,扎著什么了,趕緊一捂。手又一扎,隨手一胡嚕,‘當’一聲什么落地。江江翻了個身,被子滑下去。嗚嗚的風,吹著口哨,刷刷的什么響。呼,呼呼,嚕,嚕嚕,呼嚕嚕,噠、噠噠、噠噠噠。嗯、嗯,喲、喲喲,呻吟聲,喲喲、喲,吱嘎吱嘎的,床響……。
哆哆嗦嗦著太陽,眼前白茫茫的光。滿曠的野地,齊人高、半高枯黃的蘆葦高低起伏,搖來擺去,倔強地甩著長頭發。生生不息,四處大小的水坑、水溝,結滿冰,空地上泛起白細細的鹽堿,岸邊到處大大小小的孔洞,有的雞蛋大,有的小腿粗。遠處,一望無際,其間隱隱淡淡熟悉的架子,還有“大螞蚱”,江江笑了一下,小房,場站的剪影。近旁,大片的野地、蘆葦、水坑水溝間,一大塊空地,坑坑洼洼平整了,起了幾排幾溜,行列式的小房子,一間間緊挨著,有的清灰圓拱頂,有的土坯墻,有的住了人,有的正在蓋,幾處破帳篷遺跡斑斑。房子前面,有個大長溜的槽子,下面燒著火,冒著黑煙,有人正舉著錘子鑿,不時蹦起一塊塊黑東西,旁邊人撿了,放進黑臉盆,急匆匆端著走,一些房子上方伸出煙囪管,滴答水滴,正冒出一團團的白氣、混著黑煙,送來陣陣飯菜香。
空氣凜冽,氣味刺鼻。江江站在一處高坡上,跺著腳,搓手搓臉,吐出幾口白氣,一下子隨風飄散,他吸溜吸溜鼻子,連打幾個噴嚏,裹裹衣服,拉緊了帽檐,止不住,一行渾濁的淚水,慢慢地順著臉頰,輕輕地,悄悄地,流下來,流下來……。
這是哪啊。啥地方、甚地方、么子地方、啥子地方…嘛地方啊。
呵呵你還記得挺清楚,“當時走了哭了嗎。”團部嘻哈,嘿嘿地江江摸摸小腦袋,越走兩個越遠了……
當地縣志略云:此古渤海郡地也,春秋戰國即有人煙。瀚海一片,水澤汪洋,鹽堿灘涂,蘆蒿滿地,魚蝦蟹類豐盈。此地土著寥寥,漁獵為生,因地咸鹵貧瘠,少有收成。多悍匪流寇竄匿之所,為遷客罪逆流放之地。地臨冀魯,燕趙悲歌,民風彪悍。地方府治難為掌擴……庚子年間,幾為拳民之亂。日偽時期,數為人寰慘案……。
公元二十世紀60年代,此地開發,7000人揮師入關,纚風沐雨,艱苦創業,始呈規模。
“呦,30年了誒,真夠快的。”嘖嘖營部搖頭,手里翻著材料,書冊。“我聽我媽講過當年他們到了咱這兒嚇了一跳,說這是嘛地方啊。當時他們先到的是一部老基地,一年后去了二部,以后生了我。江江他們當時大點。”
“這就是他們來時的卡車啊”,“哦這是‘功勛號’”,他不由感慨,附有黑白照片,有的油印的洇了幾塊,顯得年代久遠,井生局檔案館借閱復印的,他想看看當初的樣子,他在跟著忙活,局里要搞30周年廠慶活動,活動之一便是更新續寫廠史記。
“我爸原來也總講當時有多苦。最早指揮部就設在市區邊上呢。還說當年他們來時火車上還有海濱他爸呢,沒他媽”,井生也笑了。“我姐對以前有點印象,咱沒啥印象,有記憶里好像光玩了。”隨手一扒拉一架唱機,一頭搭上,嗡嗡嚶嚶的,另一頭,旋轉起來,叮叮咚咚:
有一個美麗的傳說,精美的石頭會唱歌。
她能給勇敢者以智慧,也能給善良者以歡樂。只要你懂得她的珍貴啊,山高那個路遠,也能獲得…
她能給懦弱者以堅強,也能給勤奮者以收獲。只要你把她埋在心中啊,天長那個地久,不會失落…
……
“哎,醫院咋樣啊。”井生停了唱機,兩個喝著茶。屋里靜了。高低柜的矮柜上,唱機挺拔,斑駁結實。
“湊合吧。”營部笑了笑,有些疲憊。走過去摸摸唱機,“別說音質還真不錯呢,《木魚石》,挺清晰的呢。”
“嗨,這不一直舍不得扔嗎”,井生笑笑,收了起來。
“哎,對了,海濱也回來了,晚上一塊坐坐唄。”又聊一會,他想起來。
“不行啊,晚上不行”,營部苦笑下,胡嚕胡嚕腦袋,“我媽非逼著去相‘對象’,她定好了,又劃拉了一個,不去不行。”
“是嗎”,井生笑了笑。又站起倒茶。
“哎,海英有消息…
正在這時,咔嗒咔嗒鑰匙響,井生爸回來了。“哦,營部來了。好久沒見了啊。”
“馬叔好”,營部忙站起來。
井生爸擺擺手,你坐你坐“我去她姐那了,問點事”,說時捋捋頭發,短短黑黑的,劍眉淡了,幾根長長的,像長壽眉。“你父母都挺好吧”,“再坐會兒吧。”
“都挺好的。”營部說時,站起來,“不坐了,我也該回去了。出來好久了。”說完,笑笑招招手,走出門去。
“回頭咱再聚啊”,井生拍拍肩膀,送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