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是心事的投影,趁自我意識微弱,悄然間涌進頭腦。
彌天亙地的白色火焰熊熊燃燒,焚盡方圓數十里的一切生靈。
疼痛和酥癢的感覺從全身各處傳來,仿佛回到了被毀滅烈焰焚燒折磨的那天。
影緩緩睜開雙眼,望著結了張巨大蜘蛛網的天花板,過了一陣才將現實和夢境分離。
獸城成為廢墟,已然是個不可逆轉的事實。
或許可以動用時空間靈術回到過去,但除了創(chuàng)造出另一條時間線外,于真實世界并無太大益處。
牧云為何會在數月之后,再度重啟屠城行動。
不對。
毀滅烈焰的白色火龍降臨之時,獸城中已沒有活著的魔人,余下的皆是暗夜軍團的魔兵。
“他這么做的動機是什么?”影坐在窗邊,凝望外界的狂風暴雨,心中思緒紛亂。
影曾讓蓮幫他詳細解讀螢火的用意,以及所謂的新世界究竟是什么。
為何牧云的到來,反而招致了魔國內部紛爭。
蓮講得很細致,有些話至今言猶在耳。
魔族本是玲瓏世界的一分子,自從神魔大戰(zhàn)失利以后,只能躋身于暗無天日的黑暗面茍且偷生。
數百萬年以來,魔族想盡各種方法,始終未能突破魔窟防衛(wèi)。
魔尊甚至偶爾會自嘲,身為至高神,卻仍有許多事身不由己。
影曾詢問章魚魔人,如果有得選,他會如何執(zhí)掌魔國。
然而事到臨頭,方才發(fā)覺自己亦是局中人。
如果牧云沒來魔國,未曾接觸螢火。
影很肯定自己依然是夜燼最銳利的羽翼。
萬事爭先,只為出個風頭;生殺予奪,全然順心隨性。
如今卻有萬般無奈,只能藏在心里,更不知該說與誰人聽。
影不耐寂寞,化作一道黑影,循著氣味留下的痕跡,不多時便在林城東北角找到了日間結識的觸手魔人。
觸手魔人不需要睡眠,當大腦開始出現困乏時,脖頸上會長出新頭顱,活力瞬間回滿。
過程中不會耗費復原再生能力。
這是他的獨特天賦。
影可以輕松穿過窗子,進入幽暗漏雨的室內。
“我跟你講話時就感覺你不是章魚魔人,果然暗藏玄機。”
影坐在腐朽的木椅上,暗紫色煙氣縈繞,阻止它因遭受外力而散架。
他有個瘋狂且不太現實的想法,打算征詢觸手魔人的意見。
對方拒絕的概率接近百分之百。
不知為何,影還是想要嘗試一番。
他作為夜燼中最先挑戰(zhàn)牧云的存在,本應戰(zhàn)死在梅花城。稀里糊涂活下來,而且不知不覺間成為螢火的干將。
理論終究只是一些充盈于魔識的零散碎片,就像尚未播下的種子,永遠不知道究竟會開出什么樣的花,結出什么樣的果。
螢火的理念是由牧云提出,沒有經過任何實踐,便在屈服于強者的魔國中野蠻生長。
影很想知道,自己加入的組織究竟是有毒的藤蔓,還是能夠供給魔族所需的養(yǎng)分。
當他提出自己的請求時,有那么一刻,觸手魔人臉上現出震驚和同情混雜的神情。
“影大人,您在螢火是否受到了地獄般的摧殘?”
“為何這么說?”反倒是影感到費解。
“我覺得你頭腦不是很清晰。”觸手魔人解釋道,“如果我同意讓你使用我的身份,或許當下不會有人找我麻煩。一旦你離開林城,我的末日就會來臨。”
“這是你們不想加入螢火的理由?”影突然意識到,觸手魔人的回答,或許就是動員行動難以順利開展的原因。
觸手魔人本不想多言,奈何實在堵不住漏風的大嘴,說道:“原因有三。第一點是惡大人的身份,無論他是不是轉生魔王,他更認同自己是人族。第二點是對于螢火的陌生,不知它究竟是何面目;第三點正如您所言,黑暗籠罩著魔國,除非有足以匹敵上位魔族的實力,否則沒人敢輕舉妄動。”
“原來如此,”影頓覺豁然開朗,“如果我能早點遇見你,會少走許多彎路。”
“如果用典籍里文縐縐的話來形容,沒有人的一生會一帆風順。每個人都有可能走進彎路,只不過曾經踏足的地方,都會對你的未來有所助益。”
“沒想到你還是個讀書人!”
觸手魔人的見地,再度刷新影對他的認知。
“看來你沒有識破我的偽裝。”觸手魔人的笑容幻化,回歸了本來面目。
非是旁人,正是致令他做了一場噩夢的牧云。
“你是本體,還是分身?”
“這很重要嗎?”
窗外風雨交加,閃電照亮漆黑夜空。
牧云的容顏受光線影響,看上去有些變幻不定。
影本來就無法揣摩牧云內心,加之外部環(huán)境影響,更覺他高深莫測。
“你為何要屠滅獸城里的魔兵?”
“如果你有認真在聽,會發(fā)現我已經給你解釋過個中原由。”
“當然。”影和牧云變化成的觸手魔人交談時間并不長,輕易回想起有用信息。
牧云做的事不難理解,正是要消除籠罩在下位和中位魔族頭頂的陰影,從而擁有選擇的權利。
“您為何創(chuàng)立螢火,做這些事的目的又是什么?我希望能得到您的親口解答。”影的態(tài)度相當誠懇。
無論蓮解釋得再詳盡,終究是出于她對于螢火的理解。
牧云創(chuàng)立螢火,必有其不為人知的獨到見解。
至少影是這么認為。
“這種事解釋起來很麻煩。簡略概括就是只有將魔族中的好戰(zhàn)分子進行清除或用嚴苛規(guī)則束縛野性,否則魔族重歸玲瓏世界的計劃絕對會以失敗告終。”
“原來這才是你大肆殺戮的真正原因。”影很喜歡茅塞頓開的感覺。
尤其是在只有少數人了解內情的時候,便可以獲悉關鍵情報,更是令他感到分外暢快。
“你應該明白,這種事不能對外公布,否則只會帶來無窮災禍。”
“放心吧。今天的對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不會有第三個人知曉。”影拍著胸脯保證,隨后滿是興奮地離開了觸手魔人的家。
通常做出這種保證的人,往往都會將秘密泄露出去。
牧云笑容變得異常邪魅,黑煙恍惚,變作另一番模樣。
翌日清晨,風雨平息。
山風帶來清爽,不論主宰林城的是人是魔,悉皆一如往常。
林城四門緊閉,暗夜軍團的魔兵加強了對街道的防備。
盡管他們全部加起來,可能也無法抵擋毀滅烈焰的沖擊。可無形的威脅持續(xù)壓迫神經,若是什么都不做,同樣會令人發(fā)瘋。
戰(zhàn)斗種魔族體內好斗因子格外充沛,沉默并不符合他們的特質。
影出現在守望塔附近,本想執(zhí)行他思索整夜的計劃,發(fā)現客觀條件壓根就不允許他這么做。
他的性格相當魯莽,決定要做的事,沒人能攔得住。
既然守望塔有重兵把守,索性將宣傳陣地轉移到迎四方來客的酒館。
經營酒館的魔人一見到觸手魔人,臉上立刻現出燦爛笑容,擎著個銅酒壺跑過來,殷勤道:“有人特意贈了您一壺血酒。”
影以為這壺酒是章魚魔人贈送的謝禮,不免心下大意。
桌子還剩一個空位的三位酒客招手呼喚他。
影順勢坐過去,打算從三位酒客開始,宣講螢火以及他們要做的事。
他直接提起酒壺,猛灌了一大口酒。
一種奇特感覺驟然出現在魔識之中,頭腦里仿佛掀起滔天巨浪,意識變得模糊,甚至看不清眼前事物。
耳中隱約聽到喊話聲。
“逆賊,今天就是你的末日!”
對方像是隔著水面講話,聲音聽起來格外遙遠。
影意識到不妙,想要使用遁術先行逃離酒館,卻發(fā)現魔核被不知名黑色枷鎖纏繞,難以調動魔力。
經營酒館的魔人瑟縮著躲在柜臺后邊,好奇和驚恐混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現出本體的影。
影的幻化形象是個身材精瘦的男子。
本體像一條光滑的線,沒有四肢,也沒有五官。外殼呈暗紫色,陽光照耀下似有一層熒光。
影沒想到酒里摻雜的毒素竟有如此威力,魔核被封鎖的情況下,變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
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林城中竟有如此厲害的魔毒。
心中所有的企盼會聚成一個希望。
牧云也在城里,若他能感應到自己的困境,必能解救他脫離苦海。
高大身影蹲在影的本體旁邊,熟悉話語聲響起:“我會利用你的記憶,將牧云想要清除異己的消息傳遍整個魔國。”
影認出了對方,震驚占據魔識。
他千算萬算,也沒想到毒會背叛螢火。
毒能讀取影的想法,笑著回道:“從最開始與牧云接觸,我的目的就是取下他的首級當成球踢。只有像你這種很傻很天真的家伙,才會認為我堂堂萬毒魔王會屈尊侍奉那個只會幻想的可憐蟲。”
影已經無法講話,魔識開始渙散,體內一切都不再受到掌控。
毒的氣息比往日強盛數百倍。
其中混雜著某些熟悉的因子。
影在臨死之際猛然醒悟,昨夜見到的觸手魔人并非牧云,而是正式駕臨玲瓏世界的萬毒魔王。
徹夜未眠謀劃出來的壯志,終究成為夢幻泡影,隨著生命力的快速流逝,在影殘破的魔識中快速閃過。
他本應死在梅花城的冰天雪地里,僥幸留得一條性命,在為螢火奔走期間,深刻體會到了魔族固有規(guī)則的黑暗。
尚未等到光明來臨,生命卻行將走到盡頭。
若說沒有悔意,純屬無稽之談。
可身為魔族,早就有被更強者吞噬的心理準備。
“我……希望……惡……大人……能認清……”影失去魔核支撐,變得比普通魔人更加脆弱,只能依靠本能傳遞信息。
即便如此,還是斷斷續(xù)續(xù)。
毒按在影堅硬的軀殼之上,魔力操控他的意識,將昨晚與自己變化成的牧云的對話內容,以臨終示警的方式傳遞給整個魔族。
做完這件事,影最后的利用價值消失。
毒張開血盆大口,將影的本體吃干抹凈。
酒館里的魔人們目睹全過程,僵硬坐在酒桌旁,每根神經都被萬毒魔王強大氣場壓制,做不出任何動作。
毒站起身走到柜臺前邊,詢問瑟瑟發(fā)抖的酒館魔人:“你認為是我可怕,還是牧云可怕?”
經營酒館的魔人全身都在打顫,甚至不敢直視毒翠綠色雙眸。
“你要是不回答,我就把那半瓶酒喂給你。”毒面帶微笑,語氣卻像極寒冰原的嚴冬般冷酷。
求生欲占據魔識,激發(fā)出酒館魔人的全部勇氣,囁嚅道:“您更可怕。”
毒轉身張開雙手,看起來意氣風發(fā):“你們都聽到了。對手不過是一個乳臭未干的雜種,豈可與魔王爭輝。爾等放心,不出半月,本王就會讓牧云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酒客們面面相覷,無人敢迸出半個不字。